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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茶庄的第一夜 ...

  •   云雾茶庄,这名字听着挺有诗意,实际模样却让沈乐的心凉了半截。

      几排灰瓦白墙的平房趴在山坳里,像个上了年纪沉默寡言的老人。
      一个大院子,地面是夯实的泥土,零星长着几根倔强的野草。
      远处倒确实是连绵起伏的茶山,绿意葱茏,空气里弥漫着清新又苦涩的茶叶香气,混合着泥土和肥料的味道。

      环境是挺清幽,清幽得过了头,简直寂静得可怕。

      除了负责人老周,就剩下几个看着比这房子还年长的老师傅,整日沉默地采茶、制茶,看沈乐的眼神像看一件不小心被快递送错地方的贵重易碎品,好奇又不敢碰。
      年轻人?不存在的。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都比外面慢半拍。

      手机信号在这里扮演了一个渣男的角色,时而满格给你希望,时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玩的就是心跳。
      WiFi?老周听完沈乐的询问,露出了一个“娃子你怕不是还在做梦”的淳朴笑容。

      沈乐的单间充分体现了极简主义的精髓:
      一张硬板床,躺上去能清晰感受到每一根木头的轮廓;一张桌子,桌腿有点晃;一把椅子,坐上去吱呀作响;还有一个功率感人的灯泡,发出的光昏黄得能直接拍鬼片。
      多余的东西?那是对极简的侮辱。

      老周交代完食堂开饭时间就溜了,留下沈乐独自面对这巨大的、原始的寂静。
      感觉人生完蛋了。

      沈乐把自己像条咸鱼一样摔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盏仿佛随时会咽气的灯泡。
      感觉自己不是被流放,而是被发射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太空舱,唯一的同伴是窗外那几只眼神不太聪明的鸡。

      第一天晚上,他失眠了。

      不是因为床板太硬,虽然确实硌得他怀疑人生。也不是因为窗外吵,事实上,窗外安静得令人发指。

      只有风吹过茶树时沙沙的声响,偶尔不知名的虫鸣,反而衬得夜更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静得让人心慌。

      这种毫无现代噪音干扰的、绝对的寂静,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慢慢收拢,将他紧紧包裹。
      白天强压下去的种种情绪,在黑暗和这片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可怕。

      杜禾最后那个冰冷得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

      自己那句不过脑子、直接将两人关系炸得粉碎的指控。

      那份作死动了手脚的文件。

      还有……更久远的,被他死死摁在记忆深处,拼命想遗忘的画面。

      意识在清醒和模糊间挣扎,最终还是在疲惫中滑向了那片他不愿面对的深渊。

      ……

      又回到了那个地方。那个永远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却每一寸空气都透着压抑,让人喘不过气的所谓“家”。

      女人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精准地刺破耳膜,扎进脑子里:

      “又跑哪儿野去了?看看你这身泥!有没有点规矩!沈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不准再跟那个孩子玩!听见没有?他家什么背景?你想被他带坏吗?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乖乖待着,别给我惹事,安安静静当个漂亮听话的摆设,就天下太平了!怎么就学不会!”

      ……

      画面猛地撕裂、旋转,像掉进了一个万花筒,最后定格在另一个场景。

      医院。
      冰冷苍白的走廊,灯光惨白刺眼。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道,混杂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恐惧。
      远处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听得人心脏发紧。

      女人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指甲尖锐地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疼痛却远不及她声音里的冰冷和残酷。
      那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释重负的冷漠:

      “死了也好。”

      “那种不三不四、只会带你疯玩、不干正事的朋友,断了正好!”

      “省得一天到晚带坏你!这下你总能安分了吧?”

      “断了正好……”

      “正好……”

      ……

      “不!!”

      沈乐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像是要破膛而出。
      额头上全是冰凉的冷汗,黏腻的头发贴在上面,背后的睡衣也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窗外,天依旧漆黑如墨,只有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显出一点模糊的影子。
      万籁俱寂,房间里只能听到他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喘息声。

      又来了。

      这个阴魂不散的噩梦。

      那个因为他所谓的“不守规矩”、“贪玩”而永远停留在少年时代的朋友。

      还有二姨那句冷血到极致、如同诅咒般的话语。

      它们成了烙在他灵魂上的印记,是他所有叛逆、所有对抗、所有对“控制”深恶痛绝的根源所在。

      他厌恶被掌控,厌恶被规划,厌恶成为没有灵魂的“摆设”,因为那背后所代表的代价,太大,太沉重,是他一生都无法偿还的债。

      心脏还在咚咚咚地狂跳,带着一种迟来的、尖锐的生理性疼痛。
      他蜷起腿,把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那阵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彻骨寒气和灭顶的心悸。

      这种被隔离、被放逐、被轻易“断掉”联系的感觉,和二姨当年的做法,何其相似。

      杜禾……

      他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的麻烦,是个屡教不改的祸害,所以干脆眼不见为净,用最省事的方式,把我“断”在这里?
      就像清理掉一个出错的程序?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淹没,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慌乱地摸索到枕边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得他眼睛生疼。

      信号格微弱地闪烁着,只有可怜的一格,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没有新的消息。
      没有未接来电。
      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联系。
      没有……什么都没有。

      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仿佛他这个人,他存在的所有痕迹,真的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抹去了,被丢弃在这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角落。
      是啊,谁在乎?

      沈乐盯着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光亮,直到眼睛酸涩发胀,才颓然地、重重地放下手机。

      他重新躺倒,睁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黑暗,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极其缓慢地,透出灰白的光。

      这一夜,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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