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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狐狸来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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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庄的日子,过久了就像一杯泡了又泡的茶,颜色淡了,味道也只剩下点微涩的底子。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流淌得缓慢又无声。
沈乐几乎快要习惯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甚至能在跟那些顽固的茶叶梗死磕的过程中,找到一点放空大脑、什么也不想的乐趣。
直到这天,老周接了个电话后,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紧张起来,甚至带着点惶恐,小跑着找到正在跟簸箕较劲的沈乐,语气都变了调:“沈助理!快,准备一下!杜总下午要过来视察!”
“哐当——”
沈乐手里那盛着茶叶的簸箕差点直接扣在地上,几根茶梗颤巍巍地粘在他头发上。
杜禾?他要来?!
那颗好不容易被按捺下去、关于“控制狂老板”的警报器,瞬间在他脑子里拉响了最高级别的、堪比防空警报的蜂鸣!
他来干什么?
看看自己被“流放改造”得怎么样了?验收一下“劳动成果”?
还是终于想起还有他这么一号麻烦人物滞留在外,准备进行下一步的“磋商”。
磋商个屁!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单方面的制裁?
一整个上午,沈乐都处于一种极其诡异的焦躁和坐立不安中。
他像个精神分裂患者,一会儿咬牙切齿地想,必须继续保持桀骜不驯、油盐不进的状态,让杜禾亲眼看看他的“改造”计划彻底失败!
一会儿又鬼使神差地、莫名地想把自己那身皱巴巴的粗布衣服弄平整点,把脸洗干净点,至少不能看起来太狼狈太落魄,像只被斗败了撵出家门的鹌鹑。
这种矛盾又纠结的心态,让他自己都恨不得抽自己两下,太没出息了!
下午,几辆锃光瓦黑的轿车,像一串沉默的甲壳虫,准时驶入了茶庄简陋得甚至有点破败的院子,引擎的低吼瞬间撕裂了这里惯有的宁静。
杜禾从中间那辆车上下来。
依旧是一身剪裁精良、价格不菲的深色西装,每一根线条都透着冷硬和规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与周围粗粝的、弥漫着泥土和茶叶原始气息的环境形成了鲜明到刺眼的对比。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西装革履、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阵仗摆得十足。
老周赶紧带着几个老师傅迎上去,态度恭敬得近乎卑微,脸上写满了紧张。
沈乐磨磨蹭蹭地缩在人群最后面,恨不得自己能掌握隐身术,或者原地变成一根不起眼的茶叶梗。
杜禾正听着老周结结巴巴地汇报茶庄近期的生产情况,目光偶尔扫过周围的茶园和略显陈旧的厂房,神情专注而严肃,完全是沈乐最熟悉的那种商业精英模式,高效、冷漠、目的明确。
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人群末尾那个极力降低存在感的身影。
沈乐心里莫名地堵了一下,有点发闷。
呵,果然。就是来视察工作的,自己这个被流放的“罪人”,大概只是顺带的,或者根本连被顺带的资格都没有,纯纯的背景板!
例行公事的汇报结束,杜禾微微颔首,示意其他人可以散了,自行去茶园各处看看。
他终于,像是刚刚发现一样,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一直试图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沈乐。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叫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你,跟我过来。”
来了来了!审判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沈乐心里一紧,硬着头皮,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慢吞吞地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茶田之间的狭窄埂子上。
午后的阳光有点烈,灼烤着大地,晒得脚下的泥土发烫,也晒得两旁的茶叶散发出愈发浓郁的、略带苦味的清香。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压人。
只有鞋底踩过土地的细微声响,和风吹过成片茶树时发出的、永无止境般的沙沙声。
沈乐觉得这死一样的沉默,比杜禾指着他鼻子骂一顿还让人难受一百倍,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他心尖上爬来爬去,痒得他坐立难安。
他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瞟了一眼前面杜禾的背影。
肩背依旧挺得笔直,步伐沉稳有力,透着一种惯有的掌控感。
好像肩膀的轮廓比记忆里更清晰了些?侧脸的线条依旧冷硬得像刀削过,看不出丝毫所谓的“想念”或者“后悔把他丢到这鬼地方”的痕迹。
“在这里,还习惯吗?”
走在前面的杜禾忽然开口,声音混在山野的风里,听不出是真心实意的关心,还是纯粹程序化的、走过场般的询问。
沈乐撇撇嘴,心里那点小委屈和不服气冒了头,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托杜总的福,没饿死,也没被野兽叼走。”
杜禾脚步未停,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得几乎被风声立刻吞没,但沈乐的耳朵尖还是捕捉到了:“看来火气还没消。”
沈乐抿紧嘴唇,不接话了,心里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消个屁!你把我扔在这原始社会体验生活,还指望我对你感恩戴德、三跪九叩吗?
又沉默地走了一段,杜禾在一片长势格外喜人的茶树前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些嫩绿的芽叶上,像是随口提起,又像是刻意为之:“听说,前几天,你处理了个难缠的客户?”
沈乐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来了!果然是为了这事!
是来追究他强出头、破坏“稳定”?还是来确认他是不是死性不改、又在“惹是生非”了?
他瞬间进入一级防御状态,拿着打气筒给自个儿的气球打气,语气冲得很:“怎么?杜总大老远跑来,是要兴师问罪?怪我多管闲事,坏了您茶庄的‘和气’,挡了您的财路?”
杜禾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冷静的审视意味,却没有沈乐预想中的怒意,只是平淡地评价:“手法粗糙,漏洞明显。”
他顿了顿,补充了四个字:“但结果尚可。”
沈乐:“……”一下子漏气了。
这算是什么见鬼的评价?褒还是贬?是夸还是损?这老狐狸说话能不能痛快点!
“不过,”杜禾话锋一转,微微倾身,向他靠近了些许。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随着他的动作笼罩下来。
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耳语的意味,却字字清晰,“借我的名头,还有那个子虚乌有的‘隔壁镇老李’去吓唬人……”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沈乐骤然收缩的瞳孔,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下次记得提前报备。不是每次运气都这么好。”
沈乐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狂跳得几乎要失控!
他……他怎么知道?!
他怎么连自己瞎编了“隔壁镇老李”和借了他的名头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老周告的密?
不对,老周根本不知道“老李”这茬!
看着沈乐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写满惊愕和慌乱的表情,杜禾直回身,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甚至带着点了然:“看来是猜对了。”
沈乐:“!!!”
这老狐狸!他根本不是在询问!他是在诈他!
而自己这个傻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套出了反应,不打自招!
一股被彻底看穿、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恼怒和羞窘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朵尖都红透了。
他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扑上去咬人,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连一句能有力反驳的话都找不到。
杜禾不再看他,仿佛刚才只是随手点拨了一个不开窍的、需要提点的下属,继续迈步往前走去,背影从容不迫得令人发指。
沈乐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个永远游刃有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挺拔背影,感觉自己像个被逗弄得团团转的傻瓜,所有的情绪波动、所有的心思,似乎都在对方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这种无所遁形、完全被拿捏的感觉,让他感到窒息,胸口发闷。
但与此同时,一种奇怪的、不甘心的、甚至带着点扭曲悸动的情绪,又从心底最深处悄悄钻了出来……
所谓的视察,或者说单方面的气场碾压和心理博弈,很快宣告结束。
杜禾没有多做停留,甚至没有再单独看沈乐一眼,更没有再说任何多余的话,仿佛他这一趟长途奔波,真的就只是为了纯粹的公事,验收一下茶庄的运作情况。
车队再次发动,卷起些许尘土,毫不留恋地驶离,很快消失在山路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茶庄重新恢复了它固有的宁静,甚至比之前更静,静得让人心慌。
沈乐独自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而过,风暴过后,只剩下一地狼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失落。
所以,他大老远跑这一趟,风尘仆仆,就是为了确认一下自己还活着,并且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下?像个被圈定活动范围的宠物?
混蛋!
可为什么心里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着什么的小火苗,没有被这盆冷水彻底浇灭。
反而,好像被风吹得,烧得更旺了些呢?
山间的风依旧吹拂着,拉扯着茶叶,也拉扯着某人理不清、剪还乱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