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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鸿门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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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熬了几个晚上,李廷终于“宕机”。
他的大脑太过疲惫,以至于在会议桌上睁眼睡着了。之所以知道自己在做梦,是因为他发现眼前做报告的人竟然不是公司下属,而是采垠。采老师穿着一身夸张的渐变色礼服款款走来,轻轻打个响指,身后的ppt页面就弹出一张潘通标准色卡,而标题则变成一行滴血特效文字——“找出我身上所有颜色,不然真的会出轨哦~”
李廷倒吸冷气,猛然惊醒。醒过来的时候,几个公司高层仍在比对几版近乎雷同的项目计划,围绕细枝末节喋喋不休。李廷耐着性子听了两分钟,大手一挥拍桌钉钉。“按我的方案执行。别纠结可行性了,赶紧推进流程。”
大部人没表示反对,有个老员工抬头看了李廷一眼,面露不满。他既是PMO经理,又是公司小股东,还是李廷的堂叔,对于李总裁的独断专行,是一定要向大哥打小报告的。
于是临下班的时候,李廷接到了李董事长久违的电话问候。
“小廷啊,你还年轻,‘信息茧房’听说过吧?这个事呢,在一个人身处高位的时候体现得特别明显,因为他接触的信息经过了底下人的层层过滤,去掉了反对意见,做决策的时候呀,就很容易忽略风险……”
李廷堵在二环路上,烦躁地打断父亲的长篇大论。“就是说您觉得抗癌仿制药项目不可行呗,行,明天我就叫停。”
李廷从小在国外长大,只喜欢鼓励式教育,说话办事也习惯直来直往。他语气里的无所谓充分体现了他作为打工人的敷衍,作为亲儿子对继承家业的不关心,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李董事长时常觉得头疼。
“……什么话,你是老板,决策权当然在你。”电话那边叹口气,把声音切换成父亲模式。“今天过节,晚上回家吃饭吧,带上小采一起。”
听见过节二字,李廷低头看日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李麟德同志,你是不是看错时间了?今天是中元节,不是中秋节。”
“中元节怎么了,中元节不能过吗?你妈已经在地底下三年了,就等着今天吃顿团圆饭,多好的日子。”
沉默片刻,李廷答应下来。“行吧。但是采垠不一定有空,我得问问他意见。”
电话另一端,李麟德深吸一口气,明显是在爆发的边缘。他一个商业帝国掌门人,一个六十多岁的大老头子,能接受儿子娶个男媳妇已经是无比大度开明了,如今竟然还要看儿媳妇脸色。
“要是小采不来,你也别来了。”李麟德拖长语调,无缝切换回董事长模式。“小采自己来也行,他懂医药,我们正好聊聊业务。要是你们都日理万机,抽不出一丁点工夫回家,那今晚这顿饭无非就是我干坐着,跟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大眼瞪小眼。反正你妈也入土为安了,他们再怎么戳她心窝子……”
人上了年纪总是有很多话要说,李廷捏着发烫的手机走进家门,老爹还没有结束长篇大论。采垠在门口等着李廷,听见李麟德老年怨妇一般的声音暗暗发笑,忍不住回了一句,“爸,我们马上到。”
怨言戛然而止,李老爹连声说好,然后挂断电话。
李廷反而有点不太高兴,因为今天是周六,采垠在家里等自己加班等了一天,特意换好衣服在门口坐着,很明显不是为了专程去赴老丈人组织的中元家宴的。
“老头子现在很狡猾,”李廷评价道,“居然还用上卖惨这种感情攻势了。”
采垠捏捏他鼻子,转身去储藏间挑礼物。“你也说他老了,对老人应该宽容一些。咱们给爸带点什么,上次别人送的礼盒行吗?”
李廷低头,看见那个在商场收到的养生礼盒。里头是清一色的好东西,阿胶、燕窝、西洋参之类,也不知当时那对买二手机的小夫妻怎么舍得送出手。
“他身体好得很,这些留着你吃吧。我记得车上有几盒维生素钙片,从公司顺回来的,应该还没到保质期,直接带过去算了。”
采垠的背影略显僵硬,眉梢也跟着耷拉下来,可惜李廷没有看到。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礼盒的logo上面。看到养生会馆的名头,李廷马上回想起“出轨”风波,终于没能忍住冲动,问了句不该问的。
“老婆,这年头都流行美容,你想过做医美吗?我认识一个日本的医生朋友,在这方面还挺专业的。”
采垠猝然转身,眼里闪过一道寒芒。“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年纪大了,人老珠黄,还不注意保养?”
李廷的旁敲侧击成功了,但是他更加困惑了。他确认自己老婆一如既往地不在意颜值,对美容也像是毫无关心的样子,那么问题来了,采垠三番两次和人约去美容店,到底做什么呢?
采垠没得到即时回应,转身就走。李廷跟在屁股后面解释,在车上千哄万劝,极尽夸人之能事,采老师的脸色依然难看。
在老宅的大门外,李廷挡住采垠,学着他刚刚鄙视过的父亲的方式卖惨。“笑一个吧,老婆,今天中元节,我妈有可能回来。她临走之前叫我好好照顾你,看你不开心,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采垠皱眉,刚想说什么,李廷的大哥李正从背后路过。李正走路没有声音,低垂着头颅,长长的黑发在脸上落下阴影,只露出一点惨白的鼻尖和殷红的嘴唇,活像个游魂野鬼。他嗓音沙哑,幽幽开口的时候把李廷吓了一跳。
“乖宝,放心,你是咱妈的心头肉。她老人家信佛六十年,早登极乐,就算天打雷劈也会替你挡着的。”
李廷看到大哥手里提着瓶烧酒,一脸被酒精腐蚀到骨子里的落魄像,立刻嫌恶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得庆幸她信佛。我要是妈,看见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糟践身体、自甘堕落,别说成佛了,化成厉鬼也不能放过你。”
被弟弟讥讽,李正毫无挂碍,一边拧开酒瓶盖,一边咯咯笑着飘过大门。“你说得对!烂人就该被厉鬼缠身,被天雷劈死,活着便宜我了,哈哈哈……”
李廷看着放浪形骸的背影,默默攥紧拳头。他突然不想进门了。自从他妈没了,死气沉沉的老宅子愈发变得诡异,好像失去某种庇佑,这一家子剩下的男人都难逃被诅咒的命运。
“杵着干什么?快进屋。”李老爹从正堂走出来,无视擦身而过的大儿子,直接对小儿子打招呼。“你二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咱们先吃。”
东厢房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只鸳鸯火锅,锅子底下烧着炭,正在热腾腾冒蒸汽。十几碟配菜和生牛羊肉交叠着摞在一起,足够四个人吃两顿,而厨师还在从耳房端新菜出来。李正挑了个边角位置坐下喝酒,才一会儿的功夫,脸颊已然微微泛红。
李廷又想说什么,被采垠拉拉衣袖,用一个眼神阻止。
“小采啊,”李麟德落座,举起筷子示意开席,然后直奔主题。“基金会最近有意向投资基因工程,就是我前段时间跟你提过的,基因治疗与合成生物材料那方面的几个研究项目。你回去有没有看过企划书,什么想法?”
“爸,先让人吃口饭。”
李麟德不太好意思看自己的“儿媳夫”,说话的时候总是盯着李廷。他看见李廷一直往采垠碗里夹肉,而自己的碗里空落落的,心情不免有些失落。“小廷啊,爸也爱吃羊里脊,怎么从来不见你给我留点儿呢?”
李廷抄起漏勺,在锅里捞了一圈,向桌对面的老爹伸了伸手,又放下。“爸,咱俩隔得太远,你还是叫我哥帮你吧。”
李正抬头,仰起一张熏红的醉脸,对着老爹傻笑。李麟德既不看大儿子也不看小儿子,转头面向窗外幽深的夜色,感叹道:“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你妈种的秋海棠开花了,吃完饭我得去院子里转转。”
“爸,天气预报说今晚下雨。”采垠提醒道。
窗外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闷雷声。没过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从天上落下,噼里啪啦地敲在窗户明瓦上。
李麟德头一次直视采垠,双手紧紧攥住碗筷,脖子僵硬地不能动弹,疑似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他抿起嘴角,脸颊抽动,挤出一个极像微笑的表情,对采垠示好。
“那就跟我去书房坐坐吧,咱们好好聊一聊投资企划。饭桌上就不谈公事了,我再絮叨几句,小廷该说他胃疼了。”
李正拿着汤勺在锅里翻搅,捞出几根香菜和姜片,给李麟德倒进碗里献殷勤。“胃不好吃这个,爸。我刚尝了一口,您猜怎么着?嘿,有肉味儿的!”
“去给你妈上柱香。”李老爹支使儿子离开,转身便把碗里的东西倒进垃圾桶,换了只新碗。
李正低着头走路,出门的时候像是和什么东西撞上,发出一声闷响,摇摇晃晃倒退两步,撑着厢房的立柱才勉强站稳脚跟。他弯腰盯着门外,拨开糊住正脸的披肩发,突然激动地大喝一声:“——小心!”
李廷从凳子上跃起,跑过去挡在李正身前。比起醉汉哥哥,他的反应较为平淡,只是扫了一眼便退回来,跟屋里的人通报道:“爸,二哥回来了。”
采垠与李廷的二哥没怎么见过。他走到门边搀扶李正,只见一个身披黑色雨衣的男人从夜幕里走出来,进屋,大手一挥,露出薄茬寸头,手臂文身,以及脚底下过时八百年的橡胶布鞋。雨水洒了一地,雨衣被折成四方块撂在门口,男人走过来跟采垠握手打招呼,动作是礼貌的,神态却是富家子弟常见的三分凉薄、三分讥笑、四分漫不经心。
“你好,弟妹。”
“……二哥。”
李心转头进屋,走到李麟德的左手边坐下,端起大哥吃剩下的饭碗喝汤。他像是渴急了,又像是坐牢四年在监狱里没吃过一顿饱饭,看着满桌肉菜目露精光。但他还是先给老爹斟了一杯酒,象征性地问安。“爸,好久不见。本来今天想早点过来的,办释放手续出了点问题,耽搁了。下雨堵车,也没来得及找地方洗澡换衣服,您多担待。”
“先吃饭吧。”
和对待李正的态度一样,李麟德习惯性无视李心。在这个家里,他有一个自暴自弃的儿子,一个违法犯罪的儿子,一个英年出柜的儿子,全都是往父母心上扎刀子的活祖宗级别的存在。相比较而言,既懂专业又有礼貌的采垠倒是个不错的晚辈,可以一直和他把话聊下去。
“小采,吃饱了没,关于基金会的新项目——”
“爸,”李心突然打断道,“我能不能去你那上班?”
李麟德刚抬起来的屁股又坐下,闭上眼,又睁开眼。他还是不看李心,只是盯着饭桌对面的李廷说话。“是吗?这可新鲜了。我还以为你们三兄弟没有一个打谱继承家业的。”
“有案底,找不到工作了。”李心嬉皮笑脸道,“再说我当初挪用公款走私禁药,不太好回公司那边,只能拜托您老人家帮我找个新差事啦。”
李麟德点点头,风轻云淡地带过。“行,等新项目提上日程,看能不能给你补个监察员的缺。小采啊,咱们去书房吧,关于基金会的投资计划,我挺想听听你的意见。”
“爸,我觉得不行。”
李廷从饭碗里抬起头,李麟德一脸困惑。
“我说的不是投资的事儿,”采垠解释道,“我是说二哥去基金会上班,这个安排不合适。”
桌子底下,李廷用膝盖轻碰采垠的腿,采垠没有搭理。李心放下饭碗,舔舔嘴角,歪头打量跟自己同岁的弟妹,一脸漠然。尴尬的空气里,李麟德开口打破沉默:“此话怎讲?”
“李廷原本想读研的,为了攒钱买房和我结婚,只读了一年就去投行上班了。因为二哥职务侵占入狱,您突发冠心病,一年之后他又回来接管瑞康,打理公司的一堆烂摊子。他不懂医药,瑞康总裁的职位压力大,收入少,还没有从前在投行赚得多,但是他咬牙坚持了四年,实现了财报扭亏为盈。李廷为公司的付出值得一个肯定,所以说如果您现在真想让谁参与基金会管理或者董事会的决策,那个机会不应当给二哥,应当先给李廷。”
李廷坐在一旁目瞪口呆,用礼佛的目光注视采垠,仿佛在自家老婆身上看见了圣光。他对于接手家族财产一向持可有可无的态度,但是既然老婆已经主动宣战,他绝对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是啊爸,”李廷擦擦嘴,掏出手机翻聊天记录,“上回说到那1%的股权先兑现了吧……”
一边说着,他偷偷观察父亲脸色。李家有祖训,黄金能分但家业不能分,上数七八辈,从李廷的不知第几个曾祖父开始,地契和股份从来只能传给一个继承人。如今李麟德还没有放权,李廷认为自己的“僭越”行为势必会挨骂。为了防止连累采垠,他把桌上的杯子悄悄挪远了些。
李老爹没有掀桌。他喝干李正杯底的烧酒,痛快应下要求。“出息!1%够吗?周一开股东会,都给你得了。只不过——”老狐狸话锋一转,微微眯起眼睛,“小采啊,要是小廷当家,你得把四年前那份协议先签了。”
“是啊,”李心在老爹身边冷笑,状似无意地掏出自己的手机。“这份婚前协议还是我做的呢,一直在手机里躺着,啧,没想到今天还能派上用场。弟妹签了吧,李家媳妇无论男女都是这待遇,一时忍让换小廷一世富贵,挺划算的。”
李廷看看亲爹,看看二哥,后心一阵阵发凉。他怀疑今天的饭局是两个人联手策划的鸿门宴,你来我往地演了一整个晚上,就等自己说出那句想要股权,然后再引出婚前协议这种恶心人的话题。他再一次后悔答应今晚回家,想到亲妈的灵魂有可能正在窗棂边悲哀地目睹一切,刚下肚的雪花肉都快要吐出来。
“哥,你真行。”李廷站起身,把李心的手机夺过来,捏在手里,恨不得捏成碎饼干。“大哥学医,抽烟酗酒自毁前程;你学法律,知法犯法锒铛入狱。我以为监狱多少能改造人的灵魂,没想到你出来以后还是这么……死性不改。股权你们爱谁要谁要,瑞康的总裁我也辞了,今天就当散伙宴,以后各过各的,你们都别来挑拨我们夫妻关系——”
“我签。”
采垠从李廷手里拿过手机,利落地签上电子签名,还给李心。“明天叫人把纸质版送我单位,签字盖章,这事说这么说定了。”
“采垠!”
李廷下意识要抢夺手机,被采垠抓住双手挡回去。采垠拉着李廷向门外走,手上用了狠力,语气仍是温温柔柔的,对屋里剩下的人开玩笑。“爸,二哥,你们知道小廷脾气不好,可别糊弄他哈,容易出人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