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人生走马灯 ...
-
“苏云,为了村子,你就安心去吧。”村长别开脸,挥了挥手。
冰冷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泥土和腐烂物的味道。
苏云看着脚下汹涌翻滚的浊流,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极致的恐惧之后,反而是一种异常的平静。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些熟悉的、此刻却无比狰狞的面孔,将他们每一个人都深深印在脑海里。
身体被猛地推了出去,失重感瞬间传来。
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苏云的每一寸肌肤,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毛孔,直刺骨髓。
巨大的冲击力将她狠狠砸向河底,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和杂物,疯狂地涌入她的口鼻。
窒息感猛烈地袭来。
肺部火烧火燎地疼痛,渴望着一口空气,得到的却只有带着腥味和腐烂气息的河水。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她的意识。
意识,在这致命的冰冷与窒息中,开始像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
就在这生与死的边缘,她的人生,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深深珍藏的、痛苦不堪的片段,在她飞速模糊的脑海中疯狂闪回,不受控制……
她看见了一个很模糊、却很温柔的身影。
那是娘亲。
她存在的时间太短,短到苏云还没有来得及记事就不在了。
关于娘亲的记忆,总是伴随着村里人压低的、却无比刺耳的议论。
“瞧那模样,哪像普通人?”
“苏平从哪里捡来的?”
“长得太妖了,怕是山里头的精怪变的……”
小时候,她不懂那些风言风语的具体含义,却能敏感地察觉到那些投射在她和父亲身上的、混杂着窥探、忌惮甚至怜悯的目光。
她问过爹,娘去哪里了。
爹总是沉默地摸摸她的头,看着远方连绵的大山,眼神复杂,良久才说: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
再大一些,她就不再问了。
因为她知道,那是爹心里一道从不愈合的伤口。
那些关于“妖精”的流言,也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沉寂。
然后,记忆的画面清晰起来,被她爹那张坚毅温和的脸庞占据。
爹是清河村最好的猎户,也是手艺极好的木匠。
他沉默寡言,却将所有的温柔和力量都倾注在了抚养她长大的岁月里。
他不仅教会了她如何在崎岖的山林中辨认方向、设置简单的陷阱、识别可食的野果和草药,还在闲暇时,用木棍在平整的沙地上,一笔一画地教她认字。
“云儿,人活一世,不能只会低头看地,还得学会抬头看字,明事理。”
爹的声音浑厚低沉。
“多认得几个字,心里就能多一盏灯,照亮脚下的路,叫别人不能轻易糊弄你。”
他甚至还教了她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说是强身健体,遇到野兽或歹人时,也能勉强自保。
“爹不能护你一辈子,你得自己有力气。”
一个月前,爹像往常一样背着弓箭和柴刀进山,说这次要去得深一些,打些大猎物,顺便寻几块好木料。
他临走时,还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回来给她做一张新的梳妆台,用他找到的最好的木材。
可那一天之后,爹再也没有回来。
等待从焦灼变成恐惧。
她求村长组织人手进山寻找,村长起初还敷衍着派了几个人在山脚转了转,回来便摇头,说山里情况复杂,怕是遇到了狼群或者失足掉下了悬崖。
几天后,村长便直接认定她爹死了。
“云丫头,认命吧。平子是能耐,可山神爷不收留人讲道理。这么久没音信,就是没了。”
她绝不相信像山一样可靠的爹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大山里。
可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
深山老林,野兽出没,连最有经验的猎户都不敢轻易深入,她若贸然进去,无异于自杀。
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在邻里有限的、掺杂着同情的帮助下,勉强处理着爹的“后事”。
她知道,村里有些人,包括村长家,早已盯上了爹留下的遗产,那几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屋舍,爹积攒下的银钱,还有那些打造精良的家具和狩猎工具。
在清河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是守不住这些的。
苏云很聪明,也极有主见。
在巨大的悲伤和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她必须想办法保住爹留下的东西,那是爹一生的心血,也是她未来唯一的倚仗。
最快的,也是当时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定下一门亲事。
她放出话去,愿意择婿,但有两个条件:一是对方必须有能力,也有意愿,帮助她保住父亲留下的所有遗产,不被村里其他人以各种名义瓜分;二是她需为父亲守孝三年,三年后方能过门。
消息一出,果然引起了轰动。
苏云的美貌是出了名的,即便穿着素衣,不施粉黛,那份清丽脱俗也难掩其光华,如同淤泥中绽放的白莲。
以往有苏平这棵大树护着,旁人最多只是远远观望,心生遐想。
等到苏平不在了,这朵无主的娇花,立刻引来了无数觊觎的目光。
不仅清河村的年轻小伙子们跃跃欲试,连隔壁几个村子都有不少家境尚可或自恃勇力的青年托人前来探口风。
那段时间,她家低矮的篱笆墙外,总有不经意路过的人影。
她冷静地观察着,权衡着。
齐大叔家的儿子老实肯干,但性格懦弱,恐怕顶不住那些觊觎遗产之人的压力;李财主家的少爷家境殷实,但听闻性情暴戾,并非良配;还有那个总是对着她笑的孙家二哥……
她小心翼翼地评估着每一个可能的选择,希望能找到一个或许不那么可靠,但至少能暂时充当屏障的依靠。
她盘算着,挣扎着,在绝望的泥沼中,试图抓住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
她以为,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所托非人,未来婚姻不幸。
她做好了忍受的心理准备,只要能守住这个家。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人心能险恶愚昧到如此地步。
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一个装神弄鬼的神婆,就将她所有的挣扎和算计,都碾碎成了齑粉。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她的计划,就被推上了“河神新娘”的祭坛。
张神婆那干瘦的手指,村民那狂热而扭曲的面孔,绳索勒入皮肉的疼痛,嘴里布条的霉味,宋小虎那仓皇逃离的背影,雨停后那荒诞的“送嫁”队伍。
最后,是这汹涌冰冷的河水,吞噬一切。
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加速旋转,最终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爹温暖的笑容,娘模糊的身影,村民们狂热的目光,河水的刺骨寒冷……
交织在一起,撕扯着她最后的意识。
她的挣扎越来越微弱,身体越来越沉,朝着幽暗的河底坠去。
肺部最后一点空气也被挤压殆尽,视野彻底被浑浊的黑暗占据。
爹……女儿没用,没能守住家……也没能……找到您……
娘……您到底是谁……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一股深沉至极的、混杂着无尽冤屈、刻骨怨恨与滔天不甘的情感洪流,在她意识彻底湮灭的前一瞬,轰然爆发,强烈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