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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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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墙黛瓦,长亭旧廊。亭中煨着红泥小炉,在漫天的飞雪之中泛着热意。积雪堆叠间,余留几片花瓣,凋零枯落,被风雪无情碾碎。
素白绣袍摇曳在地,步步生姿。几缕凌乱发丝被妥帖地别在耳后,苏宛笙拾阶而上,一双黑亮的眸子粗略扫过眼前的红木小亭,终又拂袖落座。
初来时且才入夏,一转眼便是仲春,只常玉京天气寒凉,今日一早又落了场大雪,红梅早已凋落枝头,残余枯枝惹人怜惜。
苏宛笙在皇宫外重新置办了一处宅子,虽则不如太子景珩赐她的大气,但宅内亭台水榭一样不缺,置了几处院景,又别有一番风趣。
为此景珩略有微词,最终也没再提及让她住进皇宫的话。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苏宛笙面前。侍女微微福身,道:“小姐,血影侍卫正在厅中候着,要接你进宫。”
“他可曾说因何事?”苏宛笙叹了口气,想来今日这雪景也是无法赏到尽兴了。
“不曾。”侍女摇头。
“你且去厅中伺候着,我取件厚衣便来。”
“是。”侍女缓缓退下。
窗外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四周寂静无声,唯有车轮在时不时的颠簸中发出沉闷嘶吼。
血影并不打算向她透漏任何信息,只沉默地坐在马车前。
一路无言,一直到皇宫侧门,血影将门帘拉开,才惜字如金般吐出一个字:“请。”
血影无言走在前面,苏宛笙默默跟着,两人踏着飞雪朝东宫去。
两侧是高大的宫墙,将视线局限在这一条小路上,四周寂静无声,并无侍卫宫女守在这里。
这条从侧门到东宫的路她十分熟悉,短短半年已走过不下数十次。
“他景翊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参我!父皇不过给他闲职,便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才刚跨进大门,苏宛笙便听见里间传来玉杯破碎的声音。
“他和他那个爬床的娘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是要将他打垮,还需从长计议,现在不能撕破脸皮,你也控制一下情绪,免得被有心人听了去。”
“哼,他既然敢这么做自然要承担后果,虽然没办法立马将他打垮,但脱层皮也是可以的,我已经想好了……”
“殿下。”血影出声的瞬间,里间的声音顿时消失,他才又开口道,“苏姑娘已到。”
“进来吧。”
苏宛笙抬脚来到里间,景珩就坐在正位上,视线紧紧锁在她身上。
地上是摔碎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瓷片,景珩见她的目光又落在地上,随后便叫下人收拾走。
“殿下,是今日病情又加重了吗?”苏宛笙行过礼,低垂着眼睛询问。
“你再替我诊诊脉,今日我下朝后便气不顺,胸闷不已。”
“是。”苏宛笙慢慢靠近,取出一方绣帕搭在景珩的手腕上,才抬手放上去。
一息后,收手秉呈道:“殿下郁结于心,近些天又事事亲力亲为,身心俱疲,恰逢雪天咳疾便来势汹汹。奴即刻便为殿下开个方子,每日服一遍,如此往来数十日便好。”
座上的人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微一挥手道:“血影,吩咐厨房按照苏姑娘的方子煎一副药过来。”
随后又将视线挪到苏宛笙身上:“外面雪势渐大,不若在我这宫中用过饭、待雪停再走?”
既已开口,苏宛笙自然无法拒绝,只行过一礼,才又道:“多谢殿下。”
等到宫女将苏宛笙引到偏殿暂时休整,她才松了口气。适才落在身上的视线太过炙热,让她生了几分伴君如伴虎的错觉出来。
苏宛笙寻了处床榻坐下,望向门外,明明已经入了春,雪却越下越大不肯停歇。
两刻钟以后,侍女才突然过来告知,景珩有事只能请她在殿内自行用饭。
苏宛笙没有异议,如今每次站在景珩跟前,都让她有一种随时会被对方看透的错觉,在这样的目光下,即便她根本没有做过什么,都会莫名感觉心虚。
侍女全部被遣散出去,只留她自己在殿中用饭。
期间门外的雪依旧在下,毫无停歇的想法。
苏宛笙想先离开,一打开门便是守在门口的侍女。
“殿下吩咐奴婢照顾好您,姑娘若是执意要顶着如此大的风雪回去,生了风寒的话奴婢难辞其咎,”她直接跪下去,俯趴在地上,“姑娘还是回房吧,今日这雪应是停不下来,殿下吩咐待明日再送姑娘回去。”
苏宛笙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没有言语,最终还是关了门。
*
好冷。
苏宛笙想。
像是跌入寒冬的冰水之中,全身上下都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又泛着些微的暖意。
厚重的被褥也压不住四处流窜的温暖,寒风顺着四肢百骸灌入身体。
喉咙也好疼,完全发不出声音。
只沉默地,嘶吼着。
无人听见。
无人在意。
再次醒来还在宫中,只有一个眼生的侍女守在榻边,见她醒过来赶忙凑近,将她扶坐起身,随后从旁侧端来一碗药:
“姑娘夜里果真受了风寒,若是强行回去恐比现在还严重些,这是殿下吩咐下来熬的药,且饮一些吧。”
喉咙疼痛地完全发不出声音,被子也被加多,仍旧敌不过周身的冷意。
苏宛笙接过药,乌黑的液体上方漂着几片浮沫,看得她嘴里发苦,只闭眼勉强一饮而尽。
“多谢。”
“姑娘先在此处好生歇息吧,也先别想着回去的事,要将身体好生养着才是。”侍女服侍着苏宛笙躺下去,替她掖了掖被子。
“奴婢就守在门外,若有何事姑娘叫奴婢便是。”
脚步声逐渐远去,整个大殿安静又空旷,苏宛笙喝过药,身子无比乏困,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宫闱深深,层层帷幕低垂在目之所及处,轻纱重重,被过堂风吹过,忽然让苏宛笙想起她爹葬礼上随风而动的白幡。
她是被痛醒的,五脏六腑像是被彻底搅碎全都错位一般,她蜷缩在角落,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冷汗很快浸湿里衣。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剧烈的疼痛持续地太久,苏宛笙竟然感觉到几分麻木,全身像是失去知觉一般,从喉咙中呛咳出的鲜血只剩下模糊的一团暗红。
恍惚间似乎听见有脚步声的靠近,苏宛笙勉力睁开眼,仅仅只能看见来人挺拔的身形,完全无法看清脸。
那人似乎在说什么,或许对她带有几分怜悯,随后是装药的瓷碗碎裂在地,发出尖锐的声响,震得她头脑发昏,脸上似乎有液体流下,直到刺鼻的味道传来,她才知道那是自己流的血。
在此刻她甚至能分出心神去想,或许是那碗药里下了毒,又或是昨日的饮食中掺了药……
难道是景珩?
可不太可能,景珩没有杀她的理由。
即便意识不清醒,苏宛笙也知道自己现在是强弩之末,或许在下一刻便会毒发身亡。
眼前的光亮越发微弱,苏宛笙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五感尽失七窍流血,竟然是她最后的归宿。
*
冰凉的水没过口鼻,从四面八方朝苏宛笙涌来,即便她拼尽全力挥舞四肢想要抓住任何类似浮木的东西也都无济于事,张口想要呼救,一瞬间湖水瞬间灌满她的口腔。
勉力睁开眼,视线模糊之间却只能看见黑沉沉的湖底,以及上方、透着一线天光的湖水。
全身的力气在逐渐流失,冰冷的湖水快要将她彻底冻结,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往下沉,沉入深不见底的湖水,或许就连尸体都会永远留在这里,不见天日。
直到逐渐失去意识彻底昏迷前听见声音从极遥远处传来:“不好啦!小姐落水了!”
醒来时房里燃着火炉,整个房间都被温暖充斥着,身体在温暖的环境中终于彻底放松,原先因毒药导致的五感尽失此刻也尽数恢复,身体只有些虚弱,除此外并无大碍。
苏宛笙怀疑自己是否还尚在人世,明明之前毒发时就应该必死无疑,后来又莫名溺水,这两遭走过她竟然还能完好无损地躺在这里……
门外突然传来响动,随后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丫鬟见她醒着,明显松了口气:
“小姐你吓死我了!”
说完一股脑冲过来,一脑门埋进她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顺势把所有眼泪都蹭到她身上。
“呜呜呜呜小姐,白芷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宛笙记得这个声音,她在溺水前听到过,但……
她有些为难地看向埋在自己怀里哭得正伤心的丫鬟,在她记忆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跟前的人一言不发,白芷觉得奇怪,边哭边又抬起朦胧的泪眼去看她:“小姐?”
苏宛笙觉得十分蹊跷,却又不能直接打草惊蛇,只能迂回地问道:
“无事,别说傻话。你可还记得我落水前做了些什么?我头好疼,记不清楚了。”
说完还揉着额头好让这出戏看起来更真实。
白芷闻言担心地看着她:“小姐今日进宫时三皇子还未下朝,见着院里白梅开得甚好,起了赏花的心思,结果脚滑掉进湖里去了,都怪白芷没照顾好小姐……”
原本平静下去的心情又激动起来,眼泪看着又要往下流。
苏宛笙心中涌起一个荒谬但细思却完全合理的答案,但她有些不敢相信:“白芷,将铜镜拿过来。”
白芷虽然疑惑却也没问,转身将铜镜取来,还安慰苏宛笙道:“小姐福大命大,大夫说小姐身体并无大碍,只需好生将养一段时间,以免染上风寒。”
随后神神秘秘地凑近她,将铜镜递给她时,才悄声道:“且昨日是三皇子亲自将小姐送回来的。”
苏宛笙接过铜镜,目光定格在镜面倒映出的人脸上。
女子五官精致,顾盼生姿,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红唇皓齿,尤其笑起来十分明媚,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被藏进这双眼睛。
确实是她的容貌,与死前完全相同,只不过因为受寒而面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