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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海客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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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岸边闹哄哄的场面熙攘不止,人群忽然静了。
舱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泛着红的新伤的手掀开。章宥修扶着门框出来,高大的身子竟有些佝偻,嘴唇裂着细口子,一动就渗出血珠,每挪一步,膝盖都似卡着石子般发僵。
“大当家!”
“老大!”
“宥修哥!”
众人七嘴八舌地喊道。
章宥修依旧大声回应众人:“此行有惊无险,大伙的累得不行了,还是先下去休息吧!”章宥修被一精壮汉子扶下,歪头看向李伯:“吩咐下去,设宴犒劳一下兄弟们。”
李伯见章宥修身上大大小小结痂的伤,如今更是疲惫不堪,满眼心疼。章宥修原想扯个笑,让李伯宽心,但脸颊上的新痂却被扯得生疼,那笑便僵在脸上,像幅没画完的画。
“大当家,你先回去吧,放心,我会安排下去的。只是,有一人姓柳,自称是你旧友,现下正在寨中。”
言讫,章宥修仿佛被震了一下,随即像鹰隼寻着猎物,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带着股按捺不住的急切。直到掠过攒动的人头,撞见崖石上那抹像株被风揉过的瘦竹的素衣,身姿却像根,死死扎在石缝里。
四目撞上的刹那,章宥修喉结猛地滚了滚,眼里翻涌着惊涛。
未等章宥修过去寻柳弃月,窈娘抱着小满挡在他身前,满眼怜惜:“大当家,怎么伤成这样?王大嫂,帮我看下小满,大当家,来我扶你回去休息。”
章宥修有些脱力,只好任由窈娘和另一个汉子扶了回去,但眼神却始终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柳弃月。
柳弃月见章宥修看向自己,正想上前,但在看清窈娘的动作时,心底蓦地颤了一下,将腿缩了回去。
他察觉柳弃月细微的动作,鬼使神差地强撑着挣开搀扶着他的二人,几乎是拖着自己沉重的身子,一步步挤开人群,走向她。
柳弃月发觉他朝自己而来,随即忙下坡,匆匆去扶那几乎摇摇欲坠的身子。
“柳姑娘……”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那双被赞为“秋水含烟”的眸子,多了几分沧桑与坚韧,如同娇养的玉兰被磨去了浮华,形销骨立,一时竟不敢认。
仿佛眼前的人是幻影,章宥修率先开口:“我是在海上,才听闻柳家,遭难之事……”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郑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歉疚。
“对不住,我没能,帮上忙……”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伪的安慰。只有这最直白的歉意,但却却像一道微弱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注入柳弃月早的心湖。
此刻这来自故人的歉意,竟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酸楚的亲切:“与公子无关,听大师所言,宝斋楼里的古玩,是你保下的。回想昔日最后与公子争执间的重话,公子不计前嫌如此帮我,该我向公子赔罪。”
章宥修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低低说了一句:“都过去了,你我如今安好便好……”
随后他便直直地昏在柳弃月怀中,众人见状也赶忙过去抬章宥修回了他的屋子,又喊来了塔里的郎中为章宥修诊治。
三日后,暮色逐渐漫过海面,一轮明月正从浪尖上挣出来,银辉泼在渔船的旧帆上,倒像是缀了层碎霜。
寨子一处空地上,三堆篝火正旺,木架上的海鱼被火舌舔得焦黄,油珠子滴进火里,溅起一串噼啪响,混着粗饼子的麦香,在晚风里缠绵悱恻。
“阿爹,再添把柴!”梳双丫髻的小丫头贪玩着踮着脚往火里塞枯枝,却被她娘拍了下后背:“仔细烫着手。”
随后又同旁边的丈夫说到:“大当家劳累过度,如今几日过去总算醒了,可让大伙担心坏了。”
反观另一堆篝火旁,围了一圈人,倒是闹腾。
章宥修刚解下酒坛封着的盖,就被个壮实汉子搂住肩膀,是阿岩。只见他另一只手还攥着个粗陶碗,酒液晃出些微,落在土壤上,在月光下闪着亮光。
此前的刀疤汉子,薛老头口中的阿楚从一旁钻出来,敲了一下阿岩的头,嗓门比浪涛还响,眼睛里却亮闪闪的:“你小子可算踩着潮头回来了!前儿个还说,你再不归,这寨子里的番薯酒都要被薛老头喝光了!”
被点名的薛老头正蹲在火堆旁翻鱼,闻言笑骂:“怎么是我喝光了?你们,你,还有他,难道没喝?”
阿楚幼年便伤了脸,起初几年沉默寡言,慢慢地在寨中有了起色,此刻却仿佛生动地显示出十六的少年心性:“就你喝得最凶!昨儿个还偷喝了三叔埋在榕树下的陈酿,当我不知道?”
阿岩脖子一梗,把酒碗往章宥修手里塞:“先罚我三碗!”
说着抢过旁边阿楚酒坛,仰头灌了大半碗,抹了把嘴道:“上月那阵狂风,船差点翻在黑水沟,是老大把我从浪里捞出来的。”
“呸呸呸!当着月亮说什么丧气话!”围坐在旁边的婆子啐了两口,随后往章宥修和阿岩的手里塞了热饼。
“快尝尝,新磨的麦子做的,比上次的更暄软。”
章宥修咬了口饼子,麦香混着烟火气在舌尖散开。他看向跳动的火光,映得周围一张张脸忽明忽暗,那些被海风刻了沟壑的模样,此刻却都带着笑,让人心安。
阿岩咬了口饼子,又搂着个后生的肩膀,指节敲着对方额头:“还记不记得被官兵追着跑的那回?要不是老大引着他们绕礁石群,你这小命早喂鲨鱼了!”
后生红着脸挠头:“岩哥总提这个,我这胳膊上的疤早结痂了。”
“结痂也得记着!”阿岩把酒碗往石桌上一磕,震得旁边的陶罐都晃了晃。
章宥修按下阿岩,站起来举起酒碗,对着满场人扬了扬:“能有如今的日子,靠的不是我一个人,是大伙齐心协力的结果!来,共饮这碗!敬桑塔!”
“敬桑塔!”
碗盏相撞的脆响混着笑闹声,随海风飘向远处。篝火把众人的影子投在地上,长长短短地交叠着,仿佛比天上的月光更暖些。
月轮高悬,清辉如霜,泼洒在粼粼的海面上,碎成无数跳动的银鳞。
莅临岸旁的桑塔寨中喧嚣的篝火,还热烈舞动着,混杂着酒气和烤鱼的焦香。滩涂上人影稀疏,其间有小孩在追逐玩闹。
大伙脸上浮起酒色,染了醉意,章宥修的副手名叫昌平的,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旁边人想拉他坐下,但许是酒劲上头,竟然拉不动他。
于是昌平朝大伙又讲起陈年往事:“你们是不知道,我这辈子,跟定咱老大了,当年,当年要不是他主动站出来,要不是他舍命从那鲨鱼口下救我,就没有我的今天!”
大伙不想听,但架不住醉意,都迷迷糊糊瘫在地上,不愿动弹。
“幸好是只未成年的,不然我俩都要交代在那了。我们刚死里逃生回到岸上,便听来往的商船说,说泉州柳家,遭了天大的祸事!满门,满门抄没了!”
喧闹声在柳弃月和章宥修心中仿佛陡然一静。原本在安静些的篝火旁听着章宥修这边的热闹的柳弃月此刻握着粗陶碗的手指猛地收紧。
章宥修端着酒碗的手也顿在半空,火光在他深黑的眸子里跳跃。
昌平浑然不觉,继续嚷道:“老大一听!那脸唰的一下,就白了!二话不说!也要去泉州。”
人群里有几个未听过的,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叹。昌平,听到这一阵惊叹,愈发激动地比划着。
“那我哪能让他一个人去啊!便是一些弟兄也不肯,谁知我们在途中又遭了场小风浪!桅杆都还没修利索!船底也进了水!弟兄们都说,缓缓,修修船再走!可老大不听!眼睛红得像极了那要吃我的鲨鱼!说一刻也不能等!”
昌平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又继续讲述着那段遭遇:“结果呢?好不容易租了艘小船,就撞上戚老狗手下那群鹰犬巡海!晦气!真他娘的晦气!要不是老大当机立断,带着咱们钻进暗礁区,差点就交代在那儿了!”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不过后来紧赶慢赶的,眼瞅着就要到泉州了,又撞上鬼风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然后船被打得跟片叶子似的……最后,最后醒的时候发现我俩被拍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岛上!困了一个多月啊!兄弟们!”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大腿,指着章宥修,又指向柳弃月:“如今我倒是知道了老大为啥这么拼命,为啥非得在那当口不要命地往回赶?还不是因为,因为挂念着泉州的柳先生啊!”
他显然是醉得狠了,说到此处竟像小孩一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抱的章宥修的胳膊不放:“老大!有了柳先生也不能换了我!我才是你的副手!他细胳膊细腿的怎么能跟着在海上干大事呢!”
月已然过了中天,天色寂凉,昌平让章宥修喊人给带了回去,人影稀疏,散了不少。
汉子们或勾肩搭背踉跄归家,或索性醉卧在温暖的沙地上,鼾声如雷。潮声仿佛今晚偏宠他们,此刻温柔地拍打着岸礁,如同舒缓的叹息,又好似安眠曲。
柳弃月端坐如斯,细碎的光坠在水眸中,宛若一片盈盈星河。
昌平的话,让她心头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块。章宥修为她柳家,为她,竟冒了如此大的风险,几乎搭上性命,这份情谊,是她所无法偿还的。
此刻章宥修深黑的眼底,似有暗流涌动,最终,化成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的苦涩与释然。
他又添了酒,猛干一碗,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灼烧着食道,也灼烧着他心口那些无法言说的过往与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