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海燕 ...
-
早上,陈盛像往常一样起身,悄无声息。他出去买了早点,自己坐在桌边安静地吃了一个包子,然后将剩下的油条和包子仔细盖好,放在屋内唯一一张破旧的桌子上,正对着床的方向。
他看了一眼床上似乎仍在沉睡的背影,没有出声叫醒,只是轻轻带上门,如同每一个寻常的日子,出门前往商行上班。
一整天的时光在账本、算盘和麻木的喧嚣中流逝。他做着例行公事,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昨夜的血迹、拥抱与泪水,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
傍晚,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再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和他清晨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安静,空旷,甚至带着一丝无人居住的清冷。
桌上留给病人的早点不见了。
床上,也空了。
那个人,已经走了。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约定后续,就像他来时一样突兀,消失得也同样彻底。只有空气中或许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血腥与药味,证明昨夜的一切并非虚幻。
陈盛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空荡荡的床铺,然后默默地走进去,开始收拾屋子,将一切恢复成他独居时的原样。
一段生死交织的意外插曲,就此落幕。他们各自回到了属于自己未尽的命运轨道上。
好几天过去了。日子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平静,上班,下班,独自吃饭,在寂静中入睡。
那份惊心动魄的插曲,渐渐被日常的尘埃覆盖,以至于陈盛开始怀疑,那个受伤的Vegas,那个沉重的拥抱和无声的告别,是否只是自己漫长孤寂生涯中,一个过于逼真而残酷的梦。
直到这个傍晚。
他正独自坐在桌前,对着简单的晚饭,屋内只有筷子偶尔碰触碗盘的轻微声响。
“叩、叩、叩。”
门被敲响了。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打破了黄昏的沉寂。
陈盛的动作顿住了,心跳在瞬间漏了一拍。一种强烈的几乎不敢置信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放下筷子,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
“谁?”他对着门板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响起:“战友。”
仅仅是这一个词。
陈盛猛地拉开门。
门外昏暗的光线下,站着的正是他这几天在记忆中反复描摹,又强迫自己遗忘的那个人。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色衣服,肩上的伤似乎已无大碍,只是脸色在暮色中依然显得有些苍白。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眼神复杂地看着陈盛,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才终于再次站在这扇门前。
Vegas打开双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灿烂的,与之前判若两人的笑嘻嘻的表情,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说道:
“战友,抱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古怪的用词,让陈盛瞬间愣住了。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难道是那些洋人的什么新式礼仪?
就在他这片刻的迟疑和猜测中,Vegas已经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充满力量的拥抱。这个拥抱短暂而有力,不同于上次黑暗中那个绝望的紧箍,它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温度,随即干脆利落地放开。
还没等陈盛完全反应过来,Vegas已经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自然地侧身从他旁边走进屋内。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油纸包,顿时,一股诱人的混合着焦糖般蜜色脆皮和浓郁肉香的香气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他目光扫过桌上陈盛那简单的、甚至有些寡淡的饭菜,语气轻快地将油纸包放在桌上:“我给你带了烧鹅。”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解开系着的草绳,露出里面色泽红亮、油光诱人的烧鹅。然后他非常自然地看向陈盛,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正好饿了,你这就一双筷子?”
陈盛被他这反客为主的架势弄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忙转身去那简陋的碗柜里给他重新拿一副干净的碗筷。
就在他拿着碗筷转过身时,却看到Vegas已经毫不在意地坐了下来,并且极其自然地拿起了他刚才正在使用的那双筷子,夹起一块肥嫩的烧鹅肉,放进了嘴里。
“嗯,味道正。”Vegas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别人的筷子有什么不妥。
陈盛拿着那副干净的碗筷,僵在了原地。
Vegas敏锐地捕捉到了陈盛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尴尬,他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痞气又有些许落寞的弧度,笑了笑,道:“怎么,你嫌弃我?”
他不等陈盛回答,便用筷子虚点了点那盘烧鹅,眼神里闪过一丝看透生死的锐利光芒,语气也变得有些玩世不恭的深沉:“到时候一起吃断头饭,还要分两双筷子?”
陈盛摇摇头,也在桌旁坐下,就着Vegas用过的筷子,也夹了一块烧鹅,平静地送入口中。他用这个动作,无声地回答了那个“嫌弃”的问题。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而笃定地看向Vegas,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不会死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出日落般的自然规律,轻轻说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桓已久的意象:“你是在风浪中穿梭的海燕。”
这个比喻,精准地捕捉到了Vegas的本质。海燕从不畏惧风暴,反而在雷霆与巨浪中穿行自如,将其视为自己的领域。陈盛看透了Vegas那精明投机,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的表象之下,那近乎本能的在危险中寻求生机与机遇的强大生命力。
Vegas举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脸上的玩世不恭像潮水般褪去,那双总是算计锐利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被深深触动后又试图掩饰的波澜。他缓缓放下筷子,身体向后靠向椅背,目光却并未从陈盛脸上移开。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烧鹅的油脂偶尔滴落的细微声响。
忽然,Vegas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开始时有些干涩,随即变得流畅而富有磁性。他并没有看陈盛,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槟城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片宁静,看到远方正在酝酿的属于他的风暴。
接着,他用他那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他从未在陈盛面前展露过的、混合着俄式腔调与个人情感的语调,缓缓吟诵起来。他诵出的不是马来民歌,也不是英文诗。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雷霆的力量。每一个汉字都咬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宣言般的坚定。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他微微停顿,转过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陈盛,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挑衅与傲然的弧度,继续念道,声音里充满了力量与确证: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最后一句,他不是在朗诵,而是在宣告。是对陈盛那句“你不会死的”最狂放的回应,也是对他自身命运最骄傲的诠释。
诵毕,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Vegas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拿起筷子,夹起最大的一块烧鹅肉,放到了陈盛的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