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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兔子急了也咬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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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的时候,很多人家连固定电话都尚未普及,手机更属于奢侈品,农村家庭更不可能拥有电脑和网络。微信群、视频课,统统都是不存在的。所以,学习真的全靠自觉——那个年代的青春,注定要与更多的孤独和自我博弈相伴相生。
村里的大喇叭每天都通报外出回乡人员的姓名,同时也通报隔离满21天的人员。虽然大家从未亲眼见过感染者是何种状况,但日复一日的通报,仍不免在人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蒋彤妈妈严格限制姐妹俩外出,除了下地干活,她们几乎没有出门的机会。活动范围被压缩在院墙之内,仿佛世界都按下了暂停键。
蒋彤和妹妹两个人在家,每天玩的时间多,学习的时间少。家里唯一可以用来娱乐的就是电视机了,然而电视机也只能晚上吃饭看,偶尔妈妈不在家偷偷看一会儿。日日夜夜相对,姐妹间能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少,如同嚼透了的口香糖,再也榨不出一丝甜味。
实在无聊透顶,家里能看懂的书被翻了一遍又一遍,连蒋彤爸爸的大学函授教材也囫囵吞枣地读完了,最后连《现代汉语词典》都成了消遣,多音字、成语,每发现一个未知的都像寻到新大陆般惊喜。蒋彤脑海中不禁闪过《康熙王朝》的画面:姚启圣被康熙好饭好菜地供养着,却大喊着给我一本书吧,哪怕是一本黄历也行……有时精神的饥渴远比肠胃的空虚更难忍受。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非典”的风声才弱了下去,暑假也快接近尾声。那个暑假,蒋彤别的科目虽没什么长进,杂书倒是装了上百万字在肚子里。这无意间的积累,如同埋入深土的种子,竟也为她后来的语文素养打下了意想不到的坚实基础。
平静的暑假过后,蒋彤就迎来了一场大风暴。她本不是风暴的中心,只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有些麻烦,躲是躲不掉的;有些人,你不招惹他,他也会来犯你。人性的恶有时并无缘由,仅仅因为它存在,便要寻找宣泄的出口。
事情的起因,是贾洋总欺负坐在角落里的郭青。郭青是蒋彤的小学同学,脑子有点笨,成绩常年垫底。贾洋时常嘲笑她“你这么蠢上学有什么用”,有时抢走她的书,有时撕掉她的作业。郭青既不敢还手,也不敢告诉老师。
一日,贾洋变本加厉,对郭青拳打脚踢。许是那一脚踢得重了,郭青惨叫着倒在地上。周围的看客只是嬉笑着劝贾洋,也不知是真心劝阻,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旁观者的模糊立场常常是恶形的催化剂。
蒋彤积压已久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她猛地站起来,对着郭青吼道:“郭青,你不会打他吗?你是没手还是没脚啊?”
此言一出,贾洋直接朝蒋彤冲过来,梗着脖子叫嚷:“看来你还真是不长记性,你敢再给老子说一遍!”
蒋彤冷笑:“我说了怎么样?你除了会欺负女生,还会干什么?你很有能耐不是?你以为我怕你?”
贾洋一拳挥过来,蒋彤虽有意识躲闪,肩膀仍被击中。愤怒之下,她一脚踢中贾洋的大腿。贾洋随即扑来。一股血气直冲蒋彤天灵盖,她抄起一把凳子高高举起。周围同学纷纷惊叫着向教室外涌去。有人大喊:“你们快去找老师!”
蒋彤已出离愤怒,贾洋一时也只有招架之力,占不到多少便宜。这时,王旭推开向外涌的人群冲进来,一把攥住凳子,一手扯开贾洋。“都给我住手!”
贾洋先松了手。蒋彤仍对着王旭喊:“你让开!我弄死他!”
王旭死死握住凳子,眼神坚毅地直视蒋彤:“蒋彤,你放下。有我在。”
蒋彤松开了凳子,却仍朝贾洋喊道:“你之前挡我的路害我翻车,我已经告诉我爸了!还有,李岚的爸爸说了,让你别再招惹他女儿!你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也不看看人家爸爸是谁?人家爷爷伯伯都是谁!我爸跟她爸是同学!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再去招惹李岚,我爸和她爸就在路口等着你!不信你就试试看!孬种,我现在就去告诉老师!”
蒋彤甩开王旭,冲出教室,眼角余光瞥见秦天站在外面。她无暇细究,飞也似地冲下楼,跑向操场。风声在耳边呼啸,世界仿佛只剩下奔跑的自己和身后那片狼藉的战场。
正遇魏茹从办公楼方向回来,她一把拉住蒋彤:“班主任不在办公室。你没事吧,伤到没有?”
蒋彤喘着粗气,仍觉心跳如鼓,这才发觉手疼得厉害。抬手一看,虎口处正渗出晶莹的血珠,参差不齐的伤口显得有些狰狞。
蒋彤摇摇头:“没事,不严重。”
魏茹说:“若是老师追究此事,我会为你作证的。”
蒋彤苦笑:“算了,只要他不欺负我,这次我就放过他。”
在魏茹的安慰下,蒋彤重新回到教室。当她站到门口向内打量时,原本闹哄哄的教室瞬间安静了许多。蒋彤明白他们是在议论自己,却仍昂着头走过讲台,回到座位坐好。
那一刻,蒋彤仿佛听见了旧日破壳碎裂的声音,一个崭新的带着尖刺的自己正在破壳而出。
想不到,我这个做惯了小白兔的女生,竟也干了这么一件大事。蒋彤竟然有几分得意。原来撕掉温顺的标签,露出内里的棱角,竟能带来如此奇异的快感。
果然,不要欺负老实人,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温良的表象下,往往隐藏着未被触发的决绝。
蒋彤想到了秦天,对,刚才劝架的是王旭。或许潜意识里,她更希望那个挺身而出的人,是离自己心思更近的秦天吧。可他也没做错什么。英雄救美,只可惜秦天不是她的英雄。而且,自己刚才那凶狠狰狞的样子,一直努力维持的安静矜持的淑女形象,大概彻底崩塌了。
蒋彤盯着秦天的背影,心中百转千回。秦天似乎有所察觉,转过身来,四目相对时,他朝蒋彤竖起大拇指。蒋彤不知他是真心称赞,还是为了缓解被她盯着的尴尬。蒋彤眨眨眼,浅浅地笑了一下,随即移开目光。那瞬间的交汇,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涟漪散尽,湖底还是留下了痕迹。
蒋彤第一次意识到,感情的天平从不讲求公平。秦天一个微小表情,竟胜过王旭的奋不顾身。
下课的时候,蒋彤才想起该去谢谢王旭。谁知她刚起身,王旭已站在她身边。
看到蒋彤笑了。王旭焦急的神色才平息下去。
“谢谢你。”
“出来说话吧。”
蒋彤没有回避任何探寻的目光,坦然跟着王旭走出教室。
“当别人都往外跑的时候,只有你肯冲进来。”
“为了和这种小混混争一口气,伤到自己不值得。”
“贾洋欺负我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你也见了。我差点摔倒,腿都磕破了。”
“逆来顺受确实也不是办法。不过这次你应该也吓住他了,估计以后不敢轻易找你麻烦。”
“嗯。你以后好好学习,不要上课睡觉了。”
“你这么关心我?”
“什么?”话题转得太快,蒋彤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王旭假装无事,脸上却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回去吧,上课了。总之,谢谢你。”
蒋彤心里明白,王旭喜欢她。但他没有明说,她便无从直接拒绝,只能刻意保持着距离,不知他是否能领会这份无声的疏远。青春的账本上给予与亏欠永远无法两清。
而她喜欢秦天,这个秘密,除了张丽,大概无人知晓吧。
自从和男生打架后,蒋彤自然“声名大噪”,当然并非什么好名声。蒋彤认为,或许从前的她,还有几分恬静淑女的形象,那么自她面目狰狞地与人动手之后,便彻底崩塌了。但形象的崩塌有时也意味着一种枷锁的解脱。
不过,贾洋并未彻底罢休,仍用些下作手段报复,比如放掉她自行车的气。
这世上,有的人是人,有的人是鬼,有的人表面是人内里是鬼,有的人则是表里如一的鬼。贾洋便是后者。
然而,既然恶名已然落下,蒋彤反而无所畏惧了:你们不是说我凶吗?以前委屈自己忍让的,从此以后,不忍了,也不让了。如此一想,心下反倒坦然许多。当你不怕失去所谓的好名声,反而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一日,蒋彤见曹飞坐在她座位上与同桌丁兰说笑,还摆弄着她的笔。
“我回来了,你可以走了吗?”蒋彤丝毫没客气。
曹飞:“还没说完呢?你上外面站一会儿。”
“这是我的座位。请你让开。”蒋彤语气强硬。
曹飞一脸不情愿地站起来。蒋彤看着被压得卷了边的书页,心中十分不悦。
她转向丁兰:“你很喜欢跟那些男生聊天吗?”
丁兰:“我怎么得罪你了?又不是我叫他们来的!”
“那你以后告诉他们,不要坐我座位,不要动我的东西。”
“这你应该去跟他们说,这是你的事。”
“可事情是因你而起的,你就有责任。”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对。我就是有意见。”
丁兰翻个白眼:“是没男生找你,你嫉妒我罢了。”
蒋彤笑了:“宁尝仙桃一口,不嚼烂杏一筐。多有什么用,也得看是什么人。”
丁兰自恃有几分姿色,惯会装腔作势、撒娇发嗲。女生大多鄙弃她,却偏有些男生吃她这套轻浮模样。
蒋彤起身喊道:“曹飞,曹飞!以后再找姑娘聊天,麻烦你们外头说去,下次别坐我位置,也别动我东西!”
曹飞见蒋彤面有怒色,立刻赔笑:“真是不好意思啊,以后一定注意。”
曹飞虽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却从不争闲气,不在乎面子,该道歉道歉,该服软服软,并且下次依旧像无事发生,绝不会因拌嘴就与人断绝往来,总是他先打破僵局。蒋彤虽不喜他这种做派,但这一点,倒真让她有几分佩服。
既然曹飞已道歉,蒋彤自然不便再追究,坐了下来。
她瞥了一眼丁兰,对方似乎以为她还在生气,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蒋彤只觉得好笑。与夏虫语冰,本身就是徒劳。
她拿起钢笔,一笔一画地描摹起来。整个初中时代,她桌上的字帖永远是摊开的。起初是王老师布置的作业,后来她真心喜欢上了书法。下课无事写几笔,作业做完还没放学写几笔,心情不平静时也写几笔。从最初的功利目的,变成了内化于心的习惯。笔砚纸墨之间藏着一处可以安放灵魂的桃花源。
楷书如同身穿校服的中学生,乍看相似,细看却各有风骨。蒋彤细心揣摩每个字的结构与笔意,笔画长短,位置高低,组合起来便千差万别,最难的是捕捉那份独特的神韵,难怪老师说:楷书难写,框架易学,风骨难成。
许多年后,蒋彤依然保持着写字的习惯,这仿佛成为一种与自我对话的仪式,让她忘却周遭,也忘却了自己。
然而,当目光从笔墨点划间抬起,她同样渴望一个窗口,能望向外面的广阔天地。唯一能接触到的就是电视机,蒋彤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是《今日说法》。
每天中午,蒋彤都掐准时间,打开电视。她不敢过早打开电视,那无异于招来“只知玩耍”的数落。只能隔一会瞄一眼墙上的钟表,像执行一个精准的秘密计划。那方小小的屏幕,是瞭望成人世界的一个窗口。带给她远超课堂的法律知识和对成人世界规则最初的窥探,当然,还有那个年轻帅气又有才华的主持人让她着迷。她牢牢记住了一个名字:撒贝宁。
但是,父母却执意要换台看情景喜剧。在蒋彤看来,那些刻意营造的欢笑如同浮沫,毫无营养。她的笑点很高,泪点却很低,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乐趣。代际的审美鸿沟,有时比想象中更难跨越。
但是由于播出时间重合,父亲总是没等到《今日说法》播完就换台,反复几次后,蒋彤终于无法忍受。
蒋彤虽然知道可能被骂,但还是试探着说:“能不能把《今日说法》看完?”
妈妈说:“那不是演完了吗?后面专家说的又不好看。”
蒋彤坚持:“专家点评的才是节目的精华,又不是看故事。”
爸爸有些生气地说:“你想看什么就得看什么?我们就要看这个。”
蒋彤反驳:“看《今日说法》能学知识,看这些有啥用?再说也不好笑啊。”
爸爸说:“搞笑就是图开心的,你觉得不好笑就不要看。”
蒋彤知道争论无益,沉默地扒完碗里的饭,将碗筷送回厨房,径自走进卧室,继续翻看那本《现代汉语词典》。从暑假到现在,将近一个学期,一千多页的词典已经所剩不多几页。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里,她为自己构筑了一个不受打扰的王国。每一个词语的解释,每一个成语的出处,她都异常熟稔。
其实,与其说是热爱,不如说是一种无奈之下的专注。在没有更多娱乐选择的年代,当电视也被剥夺,书籍便成了最后的避难所。看久了,即使是词典这样的工具书,也能生出别样的韵味与温度,仿佛每一个方块字里,都住着一个古老的灵魂。
当然,蒋彤也没有放弃《今日说法》这片精神自留地。她依然准时打开,看完便立刻离开,用行动划清界限,表明她留恋的不是电视机。这是紧张学习中不多的奢侈,她从未觉得这是浪费——它给予知识、洞察人性,也悄悄积攒着作文的素材,更承载着一份对远方与成熟的朦胧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