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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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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水院的日子,被切割成一段段以取血为标记的、冰冷而重复的时光。
每日清晨,天光未亮,石屋的门锁便会被准时打开。
两名面无表情的亲卫踏入,带来一股室外的寒气。一人手持特制的、边缘打磨得极其锋利的薄刃银碗,另一人则拿着浸过烈酒的布巾和止血散。
苏泽兰早已麻木。他沉默地伸出手臂,任由对方解开腕间昨日刚换上的纱布,露出底下尚未愈合、甚至因频繁取血而微微外翻的伤口。
冰冷的布巾擦拭过皮肤,带来一阵刺痛。薄刃划过腕脉的动作快而精准,几乎感觉不到太多疼痛,只有温热的血液汩汩流入银碗时,那细微的流淌声在死寂的石屋里格外清晰。
苏泽兰别开脸,目光空洞地望着石墙上斑驳的霉点,仿佛那流淌的不是自己的血,而是某种与己无关的液体。
直到银碗盛满,止血散被粗暴地按在伤口上,再用新的纱布紧紧缠裹,勒得他指端发麻。
亲卫端着那碗暗红色的、还带着体温的血液,如同完成一项例行公事,转身离开。
沉重的铁门再次“哐当”一声锁上,留下苏泽兰独自一人,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感受着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漫上四肢百骸。
这碗血,会被立刻送往药房。
药房里,气氛却远非平静。
起初,苏衍看着亲卫端来的那碗还冒着微弱热气的血,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攥着药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拿走!”苏衍猛地一拍药案,震得旁边的药罐都跳了跳,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暴怒和厌恶,“告诉盛炽!老子不伺候了!想用我徒弟的血救他弟弟?让他自己煎去!老子不干这丧良心的活!”
亲卫面无表情,端着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苏衍。”顾凛昭沉稳声线自门边传来。他迈步入内,目光扫过血碗与友人紧绷如铁的脸,“冷静些。”
“冷静?!”苏衍霍然转身,赤红双目如同噬人的猛虎,死死锁住顾凛昭,“你叫我怎么冷静?!你看看!你看看他们把泽兰当什么了?!天天割腕!天天放血!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药田里的甘草!再这么下去,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愤怒的声浪几乎掀翻屋顶。
顾凛昭走到他身旁,有力手掌重重按在他因盛怒而绷紧的肩上,声音低沉如磐石:“正因如此,这药……才必须由你来煎。”
苏衍一愣,怒火更炽:“你也让我当帮凶?!”
“不。”顾凛昭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核心,“若你不煎,盛炽必令府中其他医官接手。那些庸才……懂吗?”他声音骤冷,每个字都砸下千斤重量
“他们要试药性,要调火候……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泽兰腕上要多添一道口子,多流一碗血!等他们琢磨出‘合适’的方子……泽兰的命,早被他们一点一滴放干了!”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苏衍暴怒的火焰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无力感。
这番剖析,如同冰水灌顶,瞬间浇熄了苏衍爆燃的怒火,只余下彻骨寒意与被铁链绞紧咽喉般的窒息感!他张了张嘴,想驳斥,却发现自己成了困兽——顾凛昭所言,句句是血淋淋的现实!
巨大的悲愤和无奈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苏衍几乎喘不过气。他死死盯着那碗血,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厌恶,有对徒弟的心疼,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屈辱和不得不为的痛楚。
最终,他重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带着浓浓不甘和恨意的低吼:“……盛炽!你个王八蛋!”
他猛地夺过亲卫手中的银碗,动作粗暴地将里面的鲜血倒入早已备好的药鼎中。
药杵被他攥得咯咯作响,每一次捣药都像是在发泄着滔天的怒火,嘴里不停地低声咒骂着,从盛炽骂到将军府,从取血的亲卫骂到该死的蛊毒,甚至偶尔还会骂几句那个“不争气”的徒弟苏泽兰。
药香混合着血腥气在药房里弥漫开来,苏衍就在这充满怨气和悲愤的氛围里,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他毕生所学,小心翼翼地、精准地控制着火候和药性,将那碗承载着苏泽兰生命力的鲜血,炼制成能救盛暄性命的药。
午后,当寒水院最阴冷的时刻过去,那道月白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铁栏之外。
萧祈昀提着食盒和药箱,如同履行一项不容更改的契约。
他无视守卫的存在,目光径直穿过冰冷的栅栏,落在蜷缩在角落的苏泽兰身上。
苏泽兰的状态一日不如一日。
频繁的失血让他脸色常年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他瘦得惊人,宽大的囚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上面层层叠叠的纱布更是刺眼。
“泽兰。”萧祈昀的声音总是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苏泽兰有时会抬眼看他,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蒙尘的琉璃。有时则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微微动一下,表示自己还活着。
萧祈昀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他打开食盒,里面是精心准备的、易于消化又滋补的膳食,还有温热的汤药。他隔着铁栏,将食物和药碗递进去。
“吃点东西。”萧祈昀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苏泽兰有时会机械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味同嚼蜡。有时则毫无反应。
萧祈昀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等苏泽兰吃完,他会拿出新的伤药和干净的纱布。
“手给我。”萧祈昀的声音依旧平静。
苏泽兰会迟疑地、慢吞吞地伸出手。萧祈昀会小心地解开他腕间被血浸透的旧纱布,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他的动作极其轻柔,指尖带着薄茧,却异常稳定,用烈酒仔细清理创口边缘,再敷上清凉止痛、促进愈合的药膏,最后用柔软的纱布重新包扎好。
整个过程,萧祈昀的目光专注而沉静。苏泽兰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和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这短暂的、带着药香的触碰,是这冰冷囚笼里唯一的暖意。
然而,这暖意却常常让苏泽兰陷入更深的痛苦。
当萧祈昀的指尖拂过他腕间那一道又一道新旧交错的刀口时,当那熟悉的药草气息钻入鼻腔时,苏泽兰的思绪会不受控制地飘回遥远的过去——回到那个暗无天日、充满血腥和腐臭的地坑。
那时,他也是这样,被囚禁在阴暗潮湿的角落。也会有穿着不同服饰的人,冷漠地割开他的皮肤,取走他的血液,或者将各种诡异的蛊虫植入他的身体。
也会有冰冷的手,在他痛苦挣扎后,给他处理伤口,动作同样精准,却毫无温度,仿佛他只是一件需要维护的器具。
眼前的萧祈昀,动作温柔,眼神关切。可这囚笼,这取血,这日复一日的虚弱和绝望……何其相似!
“呵……”苏泽兰有时会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自嘲的嗤笑。
萧祈昀的动作会微微一顿,抬眸看他。
苏泽兰却只是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自厌。
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费尽心机逃离了邪教的魔窟,以为找到了新的归宿,以为能过上平静的生活。
结果呢?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甚至……比那时更糟。
那时是纯粹的痛苦和麻木,现在,却还要承受着师傅的失望、顾凛昭的无奈、萧祈昀的关切……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名为“自愿”的枷锁!
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是他自己选择留下,选择用自己的血去救盛暄,选择将自己重新锁进这名为“责任”和“愧疚”的囚笼里!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被失血后的寒冷和虚弱折磨得无法入睡时,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头顶那方狭小、透不进多少光亮的铁窗。
早知今日……当初在被邪教抓走,丢进那沸腾着毒虫和药汁的炼蛊炉里时,就该……直接死在里面算了!
何必挣扎?何必苟活?何必……经历这后来的一切,最终又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
这念头如同跗骨之蛆,一旦滋生,便疯狂蔓延,将他残存的意志拖向更黑暗的深渊。他看着腕间那一道道象征着屈辱和牺牲的疤痕,只觉得它们丑陋无比,如同他这不堪的人生。
寒水院的日日夜夜,便在取血的冰冷、苏衍煎药时的咒骂、萧祈昀无声的守护以及苏泽兰日益深重的绝望与自毁倾向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着。如同一潭绝望的死水,表面偶有微澜,底下却是深不见底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泥沼。
寒水院的日复一日,如同钝刀割肉,缓慢地凌迟着苏泽兰的生命与意志。
萧祈昀看着苏泽兰日渐枯槁的形容和眼中那越来越深的死寂,心如同被沉入冰海,每一次探望都带来更深的窒息感。
他深知,若再找不到破局之法,苏泽兰终将被这无休止的取血和绝望彻底吞噬。
他不能再等了。
又一次在寒水院为苏泽兰换药时,萧祈昀看着苏泽兰腕间那狰狞的、仿佛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指尖的动作越发轻柔,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泽兰,”萧祈昀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紧锁着苏泽兰空洞的眼睛,“你还记得……当初那个地方吗?任何细节都可以……位置?附近的山川河流?关押你们的地方有什么特征?或者……你被苏衍买下时,是哪一年?”
苏泽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段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毒蛇,被萧祈昀的问话惊动,在脑海深处蠢蠢欲动。他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仿佛在抵御着巨大的痛苦。
“不……不知道……”苏泽兰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抗拒,“……不见天日……只有虫……和惨叫……”他痛苦地摇头,试图驱散那些恐怖的画面,“……被师傅买下……是……是几年前?……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冷……下着雨……”
线索模糊得如同雾里看花。但萧祈昀没有放弃。
他离开寒水院后,立刻调阅了朝廷密档和将军府历年军报。
他根据苏泽兰模糊的“几年前”和“很冷”、“下着雨”等季节特征,结合苏衍当年游医的路线,将时间锁定在五到七年前。再翻阅那几年朝廷和边军剿灭的邪教窝点记录,最终将目标范围缩小到三个——皆位于西南边陲、山高林密、气候湿冷之地。
其中一个名为“幽渍窟”的据点,覆灭时间与苏衍救下苏泽兰的时间虽有些差距,但卷宗记载,当年剿灭邪教后,发现该据点深入地下,结构复杂,曾发现大量用于炼蛊的毒虫残骸和孩童骸骨!这几乎与苏泽兰描述的“不见天日”、“虫子”、“惨叫”完全吻合!
萧祈昀心中巨震,立刻将“黑水涧”列为重点。
与此同时,将军府地牢深处,血腥气与惨叫声从未断绝。
盛炽将军亲自坐镇,审讯着上次伏击中被生擒的四个活口。
昏暗的刑房里,火把跳跃,映照着墙壁上斑驳的暗色污迹。
两个须发花白的老教徒被铁链锁在墙上,遍体鳞伤,眼神却依旧浑浊而狂热。
无论何种酷刑加身,他们只是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偶尔迸出几句含糊不清的、对“蛊神”的狂热祷词,对任何关于“圣子”或教中机密的询问,都报以沉默或癫狂的嗤笑。
“不知道!不知道!蛊神万岁!”其中一个老教徒猛地昂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盛炽,嘶声力竭地吼着,唾沫混着血沫喷溅。
盛炽面沉如水,挥了挥手。亲卫会意,将两个老家伙拖了下去,如同拖走两条死狗。
下一个是那个年轻的俘虏。他早已被地牢的阴森和同伴的惨状吓破了胆,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筛糠,□□一片湿濡,散发着难闻的骚臭。
“我说!我什么都说!将军饶命!饶命啊!”不等盛炽开口,年轻俘虏就涕泪横流地哭嚎起来,磕头如捣蒜。
盛炽冷冷地看着他:“说,关于你们如何炼蛊,一字不漏。”
年轻俘虏如蒙大赦,语无伦次地开始交代,声音因恐惧而尖利颤抖:“圣子?……小人地位低微……教中机密……小人真的不知道太多啊!”
“说你知道的!”盛炽的声音如同冰锥。
年轻俘虏如蒙大赦,语无伦次地开始交代,声音因恐惧而尖利颤抖,语句急促而破碎:
“圣子……圣子……小人地位低微,只……只远远见过一次背影……教中机密……小人真的不知道太多啊将军!”
“说你知道的!”盛炽的声音如同冰锥。
俘虏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是!是!小人听……听说过!早年间,边关大乱,死人无数……教里几位长老就趁机带人……屠了好些个偏僻村子……专抓小孩!”
他吞咽着口水,眼中充满了恐惧,语速更快:
“把抓来的!全丢进挖好的大坑里!然后……然后往坑里倒!倒进成百上千的毒蛇!毒蝎!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毒虫!让它们互相撕咬!”
俘虏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带着哭腔:
“坑底……坑底都是血!都是碎肉!哭声撕心裂肺……没多久就……就死光了!只……只听说……听说最后活下来几个!”
他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那地狱景象就在眼前:
“活下来的那些……被长老们带走了!关在石牢里!用各种最毒的蛊虫……往他们身体里种!种了一次又一次!看他能撑多久!撑不住了……就解毒……缓过来……再种!再折磨!反反复复!听说……听说最后就熬出来一个……就是……就是‘圣子’!”
俘虏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喊出来的:
“长老们说!圣子的血……是万蛊之源!是蛊神在人间的化身!用他的血养出来的蛊……才是真正的绝品!能号令万蛊!能让人生不如死……也能……也能救命”
最后那个小的俘虏,被拖上来时已经神志不清。他瘦骨嶙峋,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颠三倒四的呓语:“圣子……蛊神……降临……血……圣血……喝了长生……”他时而傻笑,时而尖叫,对任何问题都置若罔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癫狂世界里。
盛炽听着年轻俘虏的供述,脸色越来越沉,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批量孩童炼蛊!唯一幸存者!非人的折磨!万蛊之源!这……这哪里是什么邪教余孽?!这分明是邪教制造出来的、最恐怖的活体兵器!是受害者!是历经地狱才活下来的……怪物?
数日后,将军府书房。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萧祈昀将自己查到的关于“黑水涧”的卷宗副本,以及他根据苏泽兰模糊记忆和时间线推算出的结论,放在了盛炽面前的书案上。
盛炽沉默地看完,脸色阴沉如水。他抬眼看向萧祈昀,没有废话,直接将亲卫记录的、关于那四个俘虏的审讯口供,尤其是年轻俘虏关于“圣子”炼成过程的详细供词,推到了萧祈昀面前。
两人各自沉默地翻阅着对方的资料。
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当萧祈昀看到年轻俘虏描述的、那如同地狱绘卷般的孩童炼蛊过程和“圣子”的诞生时,他捏着纸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瞬间泛白!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愤怒和……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席卷全身!他几乎能想象到,年幼的苏泽兰被丢入万虫坑中挣扎求生,又被反复植入蛊毒、在生死边缘煎熬的恐怖景象!这哪里是“邪教余孽”?这分明是邪教制造出来的、最悲惨的牺牲品!
盛炽看着萧祈昀瞬间变化的脸色,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重重地将手中的卷宗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打破了死寂。
“现在清楚了。”盛炽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重和复杂,“苏泽兰……他不是邪教余孽。”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萧祈昀,一字一句,如同宣判:“他是邪教用最残忍、最血腥的手段,制造出来的‘圣子’。是受害者,也是……他们留下的,最可怕的‘武器’。”
“武器”二字,带着冰冷的现实感。苏泽兰那身能压制万蛊、也能引动蛊毒的血,就是这“武器”的核心。
萧祈昀缓缓放下手中的供词,指尖还残留着纸张冰冷的触感。
他抬起眼,看向盛炽,那双总是温润或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有对苏泽兰过往遭遇的震怒和心疼,有对邪教滔天罪行的憎恨,更有一种确认真相后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至少,苏泽兰不是敌人。他只是一个被命运残酷捉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可怜人。
“是。”萧祈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他是受害者。将军……不该如此对他。”
盛炽的目光与萧祈昀在空中交汇,无声地碰撞。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凝重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两座对峙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