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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鹰 ...

  •   腊月初八这日,天刚亮,问君起早来到北街,帮洛先生把一所静筑五十年的老学堂给拆了。

      这原先是座坟岗,大禁八百年才立了学堂。洛先生说,他手头还留着大禁朝建立前“三祖之战”的残史,但关于这卷历史,人人都说写得八花九裂,是捏造的,看了反而误人,倒不如扔铁甲池里,和那堆废铁作伴。如今洛先生也不教书了,就干脆把学堂夷为平地,继续让镇子埋死人。

      “问君,《驱羊论》你还要吗,不要我就烧了?”

      “要的。”

      北风跟刀子似的,削在门壁上,发出非人的呜咽声。隔着屏风,问君看见先生执笔的侧影,莫不是又在偷偷舍不得。

      “先生临哪一篇呢?”

      “苏子的《黄州寒食》。”

      “真迹?”

      先生闻言轻笑:“咱这小地方,觅不得多少大家真迹,”片刻又道,“虽是仿帖,品相却也贵重。”

      “先生,临好的字帖就别烧了吧,留个念想。”

      “要烧,没用的东西,为何不烧?”

      问君不再多言,黯然地垂眸。

      “我是怕自己往后,连笔也不会拿了,今日才多写点,”洛先生搁笔,系着书绳,问道,“问君,我瞧你近来身子见薄,可是没好好吃饭吗?”

      问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线条平平,毫无肌肉的小腹,不咸不淡地说:“我们家已经没肉了。”

      “薛大夫上个月钓了足足一筐的鱼,且分我不少,你们这就吃完了?”

      “甭提了,被猫偷了个干净。”

      洛先生失笑:“这事指定赖你了,非要养那小家伙,它犯了错你可得担着,”问君说不出话来,先生便又宽慰,“打起精神来,好歹时入年末,‘归鹏’快回镇了,想必不日便能吃上些好的。”

      “对啊,都腊月初八了。”问君眼前一亮,起身,一步步从屏风后走出,老木地板年久失修,踩上几脚就会发出古老缓慢的“嘎吱”声。

      “先生,今晚来我家过夜吧,我爹包了野菜饺子。”

      “我放着偌大的北街不睡,去你爷俩家挤什么床。”

      “这个简单,您睡我屋,我睡我阿爹的屋。”

      “那你阿爹睡哪?”

      “屋顶。”

      “臭小子。”洛先生掩饰不住笑意,将手中的仿帖仔细卷好,绑了布带搁进一只大竹篓里。

      竹篓里的书满到放不下了,洛先生观望窗外雪势,说:“你加件衣服,今儿烧的书多。”

      问君看着一本本书,再伤感也只抛了句玩笑话:“跟我一起下火海吧。”

      洛先生哭笑不得:“真是什么话也不忌讳。”

      屋门打开的瞬间,狂风鞭雪扑入,吹散了满室书纸被火舌舔焦的味道。

      问君往竹篓口上栓了条麻绳,一路拖到积雪深处。天白地白的院子里,只有一株银杏树,树下放着一口专门用来烧书的泥火盆,火盆边则有一块可以坐人的小石墩。

      烧了一上午,问君回学堂抱了自己舍不得烧的书,准备回家吃饭。他两手腾不出空,只得用背抵开屋门:“先生,我走了,晚些再来找您!”

      一只白净的手从书山中伸出,朝他招了招,又缩了回去。

      北街凄寒,阒寂得可闻雪声,路上只有几条瘦骨伶仃乱晃的野狗,问君抱书走了会儿,忽地止步。

      就在不远处,雪地里好像有坨东西在动。

      问君掂了掂书,慢慢靠近后才看清,是一只白色的鹰,已然死了,一侧的翅膀摔烂,羽毛遍布一地。它似乎挣扎过,眼睛还直直盯紧大雪如絮的天空,死得异常安静。

      这等凶物,终年盘旋在广袤的山野苍穹,怎么无端坠死于此?

      左右也打量不出究竟来,问君赶着回家,就绕过白鹰,往前去了。

      后面传来一声拖得老长的犬吠。

      问君驻足。

      野狗哀吠不止,问君在原地犹豫不决,站了片刻,最后还是掉转了头。

      白鹰的羽毛被风吹得温柔翻滚,在太阳底下闪着轻微金亮的光。他们这个镇子地小,野味也少,根本无法供猛禽生存,想来,它应该是从外面飞来的。

      问君环顾四周,把鹰从雪中抱出来,回到学堂的银杏树下挖坑埋了。

      在雪地耽搁了太长时间,到家后,问君烤了半天的火。大猫花子翘着只脚窝在床里打盹,他没心情睡,靠在床边,翻阅搬回来的书,偶尔侧过头,凝望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

      大雪铺天盖地,遮住了日光。

      他今日静不下心,于是合书一扔,起身来到门口。门前的积雪太厚,问君抄了把扫帚准备清扫,瞥眼发现院子的墙脚排了四个小雪人,各个握枝指天,憨态可掬,单凭手艺来看,八成是他阿父闲来无事堆的。

      也不知这老不省心的堆完雪人去哪野了,吃饭的点都找不见人。

      正念叨着,一个巴掌重重地打在了他背上:“儿啊!”

      问君愣是没防住,噗一声栽进雪中,便听身后爆发出一串大笑,薛海披蓑戴斗,裹得像只粽子,瞅了他的狼狈样,直乐得前仰后合,手里还举有东西:“君儿,看爹钓了啥!”

      问君顶着一头啪拉乱掉的雪站起来,说:“鱼。”

      “也是,我问了个屁话。话说回来,你脑子不好了?天寒地冻的干嘛杵在犄角旮旯里,撒尿啊?”

      “没有,掉钱了。”

      “臭小子,”薛海笑骂了声,提着鱼篓进屋,身上的雪渣尚未掸干净,先去吃了一口酒,再说,“你最近不老实呐,夜里梦话没完没了的,吵得你爹都没个安稳觉睡。”

      问君后脚进屋,没什么精神地搓了搓头发:“啊?可能是花子叫春,你听错了。”

      “咱家猫有那兴致?扯谎也不扯个像样点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梦到女人了?”薛海笑眯眯地调侃着,转眼瞟见里屋山高的书册,愣了一下,“这许多本子从哪搞来的?”

      “噢,是学堂的书,那地要拆了,”问君捞了个小板凳坐到风口,端详飞雪,“学堂长年冷着,今年开春,先生就动了关门的打算。”

      “这镇子不兴读书。”薛海仿佛早就料到,他挑帘去灶台那端了烤地瓜出来,“就你奇了葩,成天到晚跑学堂,只差住下了,我问你,这些书先生情愿给?”

      “先生说不要了,让我随便拿,再剩下的他就准备烧了生火,我觉得可惜,所以捎走几本。”

      “你洛先生那儿净堆着些异录怪谈,你反倒稀罕,”薛海顿了顿又说,“关门就关门呗,何必大拆四方?”

      问君呵着手,须臾讲:“先生不喜欢留着旧物做念想,宁愿一股脑拆光烧光眼不见为净。”

      薛海没吭声,坐到儿子身边,吃了口酒,而后喃喃:“倒是好事。”

      问君也不聋,听到了,侧眸看了眼阿父,没多说什么。

      他阿父虽性子潇洒,爱喝酒,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夫,纵然平日说话大大咧咧,但对着有病的人还是很正经的,问君很少见阿父寡言,他甚至对这样的阿父感到陌生。

      眼下就是。

      四十出头的阿父,眼角鬓边已寻得出苍老了。他在思考的时候,眼如深渊,沉静得像块石头,那一直以来被他所竭力覆压于骨子里的强大,也会在这一夕之间挣脱病态,毕露出来。

      问君知道阿父有秘密,尤其关于阿娘的事。大概对薛海而言那是一道结了疤的伤口,不再流血,却仍旧会触着心,问君懂事后便也不问了。

      直到不久前“归鹏”的远行宴上,杀猪的蒋屠户没稳住量喝飘了,把前尘旧事一桩桩稀里哗啦全吐了出来,当时桌上没人清醒着,除了替父辈们收拾酒桌残局的问君。

      薛海不是这镇上的人。十六年前,某个风大的深夜,他抱着小婴儿冷不丁地出现在“归鹏”上,遍体鳞伤没一块好肉,活脱脱一个血人,怀中婴儿更是饿得小脸青白,快没气了,吓得一船人以为见了鬼。

      谁也没敢问薛海怎么上的船,见孩子可怜,才施以援手。

      镇民虽救了父子俩,可外人擅自乘坐“归鹏”,按镇子规矩是要受罚的。一老一小就被带回神仙镇,念在孩子刚出生,他们允许薛海一人扛下所有的鞭子。

      至于神仙镇,它其实就是巨湖中的一座孤岛,坐落极北,与世隔绝,一年里有七八个月要迎接索星沙暴雪的洗礼。索星沙是薛海活了半辈子见过最凶猛的冬灾,它就像寒冬所铸的一把镰刀,劈出了一条银白的列岛。

      这个地方,好像充满神罚。

      因而,在此地建立文明,代代延续,已是十分难得的了。这么多年来,镇子里永远有那么一群嗷嗷待哺的妇孺老少,要靠男人们乘船出湖带货回来养着,薛海看他们镇上缺个懂药的,就住了下来。

      镇民同情薛海丧偶,都挺疼他儿子,小问君是吃着蒋家婶婶的奶长大的,在还不会认人的时候,就被蒋屠户认作了干儿子。

      “别坐风口了,过来吃地瓜。”

      察觉儿子在发呆,薛海把他唤回来,递给他一个热气直冒的东西。

      地瓜皮烤得油亮发皱,一掰开,里头是满满的焦黄金灿,香得流口水,里屋打盹的花子嗅着味,醒了,很快爬起来。

      父子二人坐在门口,昏暗的边沿,离雪光仅咫尺之距,白风吹到眼前,显得开阔又明亮。问君喂着花子地瓜,注视满院的雪,不久出声:“爹,我今天在路上遇到了一只鹰。”

      薛海似是没听清,歪过头问:“什么?”

      “有一只鹰,好像是飞不动了,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了。”

      薛海剥着地瓜皮的手倏地停住,看起来有些许失神,他噢了声,下意识握了酒壶过来,抿了一口。

      “……摔死了?”

      他重复儿子的话,随即望向院子,像是在寻找谁的身影。

      问君点头:“我本想把它的尸体交给镇子,它是只白色的鹰,特别漂亮,想来用处极多,大伙一定会觉着稀有,把它做成羽扇啊,毛笔啊,或者放着装饰、取骨入药、炙了解馋……而我也可以在同龄面前立一头功。”

      “但我还是埋了。”

      问君说:“我把它埋在学堂的老银杏下。”

      花子舔着地瓜,愉悦得爪子也扒拉了上来,问君揉揉猫脑袋,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阿父。

      薛海的背影微微见驼,脸上看不出情绪,过了一阵,才声音发涩地开口:“可惜了,没飞出这镇子。”

      “爹?”

      “干啥。”

      “你地瓜吃吗,不吃给我,我的被花子抢了。”

      “撑不死你。”薛海把自己的半个给他,动身去院子的小石墩上坐着喝酒了。

      问君跟出来:“今天能别让我拣药吗,我想看书。”

      薛海:“就不能照顾下你爹么。”

      问君:“您老身强体健啊,需要我照顾?”

      薛海拿着酒笑了:“养不熟的狼崽子,没心没肺的。”

      “遗传你的,”说着从阿父背后抢了酒壶,“有那么好喝?”他浅尝一口,直接热血哄头,差点趴地上吃雪了。

      “这叫‘万山秋’,关外的货!”薛海瞧他那菜样,直接笑掉大牙。

      “烈……太烈……这么烈的酒,你当水喝,我看你是不想要这身子了,”问君像小狗吐着舌头,死活不肯把酒壶还他,“既是救人性命的大夫,难道就不能待自己善一些?”

      薛海从怀里掏出第二壶,指着不知何时已溜到屋顶上踩雪的猫:“就你爹这半吊子医术,医个那样的还成。”

      屋顶的雪块一捧一捧往下脱落,问君仰头喊:“花子,下来!小心摔得蛋都没了!”

      “它比你聪明,”薛海拿酒壶敲他的屁股,“死小子,穿这点不冷吗?赶紧加件衣服去,对了,今儿‘归鹏’要回来,你早点上趟东渡口,给你蒋叔他们接个风。”

      问君一脸不乐意:“我懒得见人,蒋叔最近总嚷着让我带小柱进山,可山上的仙娘婆她……”

      薛海立即心领神会,笑得很邪,说:“去呗,我家娃生得好看,咱镇子上到风烛残年的仙娘婆下到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哪个不喜欢你。要爹看啊,黄庖子家的莺……”

      “我走了!”问君最怕他乱点鸳鸯谱,撒腿就回屋收拾。

      “小混账……”薛海骂完,在外头关照,“穿暖和些!”

      “诶!”

      “拿点馒头!”

      “知道了!”

      问君裹着围巾跑出来,草草挑了个眉:“走了啊,别太想我。”

      薛海冲他飞远的背影扯嗓喊:“晚饭要不回来,你那顿我就喂猫了!”

      一听有饭吃,花子便麻溜地跳下屋顶,就在这时,东渡口的钟“铛铛”击响数下,花子虽耳闻多年,可还是情不自禁地炸了下毛。

      “大鸟,大鸟!”一对兄妹手牵手从院门前欢呼跑过,“看大鸟啦!”

      迎船的钟声震得全镇的鸟哗啦啦振翅高飞,镇民纷纷开窗往渡口张望,问君赶到仙官大街时,早就热闹得挤不过去了,他沿羊肠小道拐了个弯,到东渡口不算晚,第一件事就是去孩子堆里寻一圈,没见蒋小柱人影。

      蒋家拢共三个崽,最大的十五,小的还在肚里。老二蒋小柱一身气质随他爹,那脸蛋那肚子,生得颇有福气,十分好认好找,此刻不见,多半是溜到最前头,巴巴等着上板“点货”了。

      “归鹏”载回来的货来自九州八极,新奇得很,出过巨湖的人说集市上还有卖东瀛女人的。蒋小柱对西洋货情有独钟,什么宝石珠玉、香料珍果,琉璃碗犀牛角,他一接风必顺点入怀,还为着抢好货,和镇上的孩子王打得鼻青脸肿。大人们纯当是猴崽子间的耍闹,打不出什么好歹来,一向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捡点小玩意儿,以致每每分货时,总会出现这家多那户少的情况。

      巨船压近,人潮轰动,问君小心翼翼绕出矮娃娃堆,随着大部队来到前方。

      这艘被崽子们戏称作“大鸟”的载货船,体态雄伟,少说也将近六百尺,除了四桅遮天蔽日的风帆,整座船体里里外外都包覆了流火铁皮,尤其船背插出的五十对大翅膀,材质奇异,力量特殊,一次扇动就能让巨船乘风破浪,相当于供血的“心脏”。

      难以想象这般厉害的大家伙是镇上造出来的,问君屡屡观察,总觉得它的用途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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