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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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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小陈的第一印象,就是年轻。
小陈的年轻是那样面面俱到,不只体现在皮肤,声音,红色T恤衫。更重要的,是一种清清亮亮的精神气,放着耀眼的光。
他见到他,不由得一惊,原来我这样老了!又局促地想起自己刚从躺椅起来,来不及整理的头发,没有洗漱的口和脸。
他同教授握手。
但是,拿不准和这样年轻的小陈是不是也需要握手?
一个迟疑,那边已经递出手来。赶紧伸手,那边又已经在往回收。两边扑了空,然后才握住,只十分尴尬地碰了碰对方手指头。
多亏刘主任及时引大家到沙发落座。又当着他的面给教授安排起工作。
刘主任仍然积极得过头,但这次他很感谢他。
结束简短的谈话,他从容下来,把客人送到走廊,再次握手致谢。
这次的握手就十分妥当,他甚至跟小陈有了短暂对视才松开。
只是,转身回到办公室,立即愣住了。
他看见中午吃剩的饭盒还摊在茶几,窗帘没卷,灯没开,办公桌堆积如山,这房间连同他这个人是那样灰暗,暮气沉沉。
他觉得自己是在生气。
下午开始,走廊变得嘈杂,不时听见教授、机要员“小陈、小陈”地喊,听见有人跑上跑下,仿佛在做天大的要紧事。
隔天一早又来了施工队,在他办公室挪动家具,打孔布线,制造出巨大的噪声和灰尘。
等到工人离开,他打给刘主任,质问施工为什么不安排在下班时间,吵到自己人就算了,影响其他单位办公怎么行。
刘主任还在解释,就一会的事。
他不等他说完就挂断电话。
见他发了脾气,余下的施工暂停。但物业大姐又做起清洁,在卫生间哗哗冲洗,不由分说闯进来抹灰擦地。
他摔门离开,不提防地板湿滑,一个趔趄撞在了门框上。他可算找到生气的原因。一气之下呢,跑去4S店做保养。
这可是工作时间,而且这些杂事从来都由司机处理。他却理直气壮地去了,还拖延到午休结束才回。
机关已经恢复正常办公。
他拿一份待处理的文件去找副局长商议,刚进走廊就迎面撞见小陈。
小陈客气地对他笑。
他点点头,就走了过去。
走过去了,才问自己,你慌什么?
又马上反问,谁慌了!
到这里,那刚刚平息的不忿又冒出了头。
他接到省局电话,要给他传真一份会议预通知。
想是昨天的工人损坏线路,几次按下接收键,传真机都没有反应。
通知机要员联系售后来修。
机要员倒会省事,直接把小陈拽了进来。
他嘴上没说什么,自顾自坐着忙自己的。心忽地软了下去。毕竟小陈是来做办公网的,检修传真机和人家有什么关系。
小陈却十分尽责地蹲到地下,伸手进办公桌与墙壁之间的缝隙检查线路,又起身趴在他左侧的传真机上调整设置。
于是,他嗅到一股草木的清香,轻轻潜入他手中的文件夹,在字里行间幻化出一方夏日雨后的田野……
正恍神,听见小陈说,你能去发个传真吗。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小陈连忙解释,我是跟李姐说呢。
他却愣住了,只顾着看小陈眉尾一道黯淡的陈旧疤痕。
疤痕只有米粒大小,并不明显,却被他一眼发现。
是小时候摔倒留下的吗?心咯噔一疼。
时间过去许久,桌上座机震天动地响起来。
原来不过是机要员去对面机要室拨一个电话的须臾。
小陈按下接收键。传真机嘀地接收到传真。
他说,辛苦你,小陈。
小陈笑了笑,收起传真机上的废纸,临走还不忘帮他带上门。
他坐着不动。耿耿于怀地想,小陈脸上怎么能有一道疤呢。是真心实意替小陈惋惜。
也有一点满意,像是庆幸那疤痕打破了小陈完美无暇的年轻。
所以说,这两天,他不过是因为小陈的年轻,因为小陈的年轻惊扰了他关于自己仍然年轻的幻觉而生气?
这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临近下班,教授突然来告辞。
原来办公网的建设方案已经敲定,余下工作都可以在网上完成。
不过,小陈会留下来负责现场调试。
教授承诺,最迟两天,专为办公网配备的电脑就能送到。
前脚送走教授,刘主任进来请示,要帮他清理办公桌,腾出地方放新电脑的显示器。
自从他坐进这间办公室,各种文稿、汇编、书刊有进无出,陆续在办公桌上摞起十几座小山,最后只剩下一张键盘的空间给他办公。
他坚持不要刘主任插手,让机要员送来销毁袋。
空出上午的时间,把桌上“小山”放倒,该丢的丢,该收的收。
意外发现这些资料大都无用,以及他的办公桌其实是非常宽敞的。
桌面清空,房间也清爽起来。
通知司机来把销毁袋拖走。
再把需要退还的几份文件送去机要室。
不料小陈也在机要室办公,就坐在机要员平日放杂物的边桌前。
他一见是他,不由得把脸一沉,径直走到机要员桌前办理交接。
退还的文件需要逐份核对。
他背对着小陈,一面看机要员慢吞吞清点,一面感到耳根开始发烫。
偏偏刘主任听到他的声音,马上凑了进来,无限殷勤地连叫三声小王局长,冲机要员嚷嚷怎么让小王局长亲自送文件。又说给小陈,我们小王局长可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
他听了这话,无可奈何转过身来,给小陈解释,不是什么名校,就是你们隔壁大学。
小陈只来得及作出一个惊喜的表情,就被刘主任截去话头。
刘主任强调,我们小王局长那个时候的大学生跟你们现在可没法比,那个时候的大学多难考,那个时候!
隔着刘主任微秃的后脑勺,他抱歉地冲小陈笑了笑。
小陈也笑,不以为意的样子。
他和小陈说普通话,机要员说本地话,刘主任的本地话更是以一抵三地嘹亮着。
但他和小陈寥寥的几句对答并没有被刘主任淹没,反而迅速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某种共通。
他放松地靠住机要员的办公桌,简直想不通之前的小陈为什么会使他紧张。
他很想再就着学校的话题聊点什么,正要开口,听见机要员说,好了,可以了。
他诧异地回头看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退还文件,连忙在签收单上签字,退出机要室。
心里便悻悻地感到了不舍。
这两天早晨,看他在天台出没,发现他洗漱的时间延长许多。
添了用洗面奶洁面的程序,以往他都是洗脸洗头一起完成。剃须变得仔细,翻来覆去的。经常忘记的爽肤水也认真用起来。
等他出现楼下,兴兴头头走到小车跟前,还不忘对着车窗作一番检视才出发。
车到行政中心,时间比平常早了些,大家都还没来。
穿过黑洞洞的走廊,打开办公室,一眼看见新电脑的显示器已经安装在办公桌上。
显然是刘主任吸取教训,安排小陈夜里装好电脑。
小陈虽然离开,那熟悉的香味留了下来。
不知道香水真有这样持久,还是心理作用,整个上午,他总觉得这气味在鼻息间挥之不去。
他又去了一趟机要室。
小陈不在,只看见挂在椅背的黑色双肩书包,边桌上的笔袋、运动水壶,都是久违了的记号,学生气十足的。
他通知司机,中午不再送饭,他自己去食堂吃,因为想走动走动。
他等着机要室关门才下楼。
食堂一楼已经排起长队,谈笑声混杂饭菜的气味迎面扑来。
有人发现了他,招呼他到前面去。
他摆摆手,领一只餐盘,不慌不忙站到队伍最后。
吃饭期间,接连过来几个人跟他聊天。
他耐心应对,拖延到很晚才回办公室。
午休起来,在洗手台边刷牙时,小陈来了。
似乎是,看见他,才意识到自己想见他。
而意识到自己想见他,就不能不假装没看见,没注意,煞有介事地埋头刷牙。
听着旁边水龙头哒哒响两声,从纸巾盒抽纸的声音,小陈走开。
小陈走开了,后悔又开始了。为什么不和他说句话,昨天在机要室不是聊得挺好吗。
可是,下次再遇见,简直是身不由己地,他点点头,甚至连头也不点,又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他这样的作态,是碍于环境,也是经验使然。
在某些事情上,他还很不在行。
心里想的是亲近,表现出来的却是疏远。
他们不过点头之交,但是看见洗手台边的垃圾桶出现空的饮料瓶和饼干盒,就能猜到这是小陈的午饭,以及刘主任没有给小陈办理食堂饭卡。
再找来刘主任询问,果然不出所料。
他气呼呼道,你这叫办的什么事。不知道附近没有吃饭的地方?省钱也不在这一点半点,一个单位也要有一个单位的礼数。
刘主任接连挨批,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落实他的要求总是迅速。
隔天中午,他便在食堂遇见小陈。
小陈已经拣好饭菜,正端着餐盘找座位。
他则刚开始排队。两个人眼看又要错开,小陈主动招呼他,您怎么才来?
他连忙接住话头,解释有事耽搁了,又问小陈在忙什么。
小陈答,优化模块。
两个人说着话,各自离开,脸上都有豁然开朗的愉快。
办公网试运行前,刘主任、机要员带着小陈来给他演示。这才发现办公网不是他想当然的简单套用,小陈结合单位业务,设计了许多实用的功能。
他由衷称赞小陈不简单。
为了充分说明这一点,聊起自己曾到小陈学校辅修二学位。本来就是报的计算机应用,哪知开课便要学线性代数、离散数学,吓得他这个只会死记硬背的文科生改学了电子政务。
小陈马上说,数学也靠背的呀。十分惋惜的语气。又补充,不然您就是我学长了。
他只是笑。
刘主任趁机插进话来,提议晚上他私人请小陈吃饭,小王局长作陪。
不等他表态,小陈已经连声推辞。
小陈这个傻孩子,还真当刘主任是请他吃饭呢。
他觉得好笑,心又是一疼。
对了,他忽地明白过来,他对小陈的心情,就是“心疼”。说起来,小陈的单纯、不计较,有些像从前的他呢。
第二天上午,大家到会议室跟小陈学习办公网操作,怎么在线办文,自动生成统计表格。
大家都说着便捷好用的话。
连从不碰电脑的老副局长,也夸小王局长这事办得好,有远见。
他澄清,是刘主任跟小陈的功劳。
刘主任喜上眉梢,会后又跑来说晚上请小陈吃饭的话,邀他作陪,还要叫上司机和机要员。
他说,当然陪。但是就别等晚上了吧,晚上大家都有事,中午在食堂找个包间。
刘主任满口答应,转身发来包间名字。
午休广播响后,一行人便分头去食堂二楼汇合。
午间禁止饮酒,刘主任以茶代酒也要敬大家,感谢大家支持他的办公网建设。
自己敬不算,又想出各种由头撺掇其他人敬小王局长。
刘主任这样说给小陈,小陈你尤其应该敬小王局长,知道为什么吗,小王局长很关心你呢。
他一听这话,格外反感,赶紧端起茶杯跟小陈碰了碰。
饭吃到一半,递眼色让司机去买了单。
等到刘主任叫来服务员,才发现为时已晚。
倒像是和他针锋相对,实则因为尴尬,顾左右而言他,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刘主任拖住小陈,再次强调,你可能不知道,小王局长真的特别关心你呢!
他走在他们后面,看见小陈的耳朵红起来。
省局会议的正式通知来了,星期二报到,会期三天。
他等不及地出发。
车上高速,不由得想,小陈也是从这条路来小城的吧。
进入城区,经过一座购物中心,又想,小陈的香水是在这里买的吗。
多么不可思议,原本熟悉的省城变得陌生,变成小陈的城市。
来来往往的公交车里一定坐过一个小陈,拥挤的过街天桥上也一定走过一个小陈。
住进酒店,拉开窗帘,不自觉往学校的方向张望。
在城市暗红的夜空那头,结束晚自习的小陈正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
想到这里,他担心起来,也不知道办公网多久建好,会不会等他回去,小陈已经离开了呢。
会议进行到最后一天,议程只剩下小组讨论和参观,他便请假返回。
车到小城,还是午休时间。
刚出电梯,就隐约听见有人叫小陈。
几步冲进办公室。
办公桌空荡荡的,没有像往常那样积压一堆待办的文件夹。原来办公网已经发挥作用,文件都在网上流转。
下午上班,刘主任、几个科长进来报告工作,都谈到办公网,兴致勃勃的。
隐身其后的小陈却迟迟没有见到。
他先觉得这样很好,他在就好。
临近下班,还是去了趟机要室。
进门看见边桌空了,他脱口道,小陈呢。
机要员不舍地说,小陈回学校了呀。
他强掩失落地想,小陈到底还是离开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又想,他要小陈留下干嘛?离开也好,这样挺好。
进入六月,太阳明显变得扎实,硬硬地落在中心大楼的玻璃幕墙,翻滚着想往里钻,终于不得而入,就调头砸在去食堂吃午饭的行人身上。
他抱怨,吃两口饭出一身汗。
第二天中午,午休广播刚响,司机敲门送来饭盒。
他起身去洗手,遇见刘主任站在卫生间门前吸烟。
打过招呼,正涂洗手液,听见有人从卫生间出来,就抬头往镜子里一瞧,怎么竟然是小陈!
他立即转过身去看他。
他便笑着对他说,我回来了。
他点点头,高兴得一个字也不说出来。
小陈随刘主任去食堂。
他回办公室。这一去一回,无端生出一份情谊,仿佛彼此悄悄守着一个约。
他为这喜悦激励,决定要想办法留下小陈。
工作例会上,提出率先把办公网建到乡镇去。
他的意见自然得到七嘴八舌一致赞成。
这可是个大项目,教授回来了,还带来另一个研究生小张。
小张刚到半天,就把小陈叫去楼梯间谈话,指责小陈在这里做了额外的事。
小张到底年轻,说着说着声音大起来。
他坐在办公室都听见了,十分反感。
在送审的工作方案上,故意把偏远的乡镇全部分给小张,近的留给小陈。
说来凑巧,小陈小张还没出发,又接到省里开展下乡镇活动的通知,要求各级班子成员下乡镇办实事、解难题。
正好把两项工作结合起来,成立一个专班、两个工作队。
老副局长留守机关,他和另一位副局长各带一个队下乡。
在办公网收到送审的工作方案,他连正文都不看——刘主任肯定会把近的分给他,直接点了同意。
下班前和司机约好,明早七点来他家楼下接。
很久以后,其实不过三个月时间,他在省城看一场演唱会。
看见演出开始前的舞台蒙着一道薄薄的白色幕帷,歌手、乐队隐身其后。立即回想起下乡的第一个早晨,在天台洗漱时,小城白雾氤氲的场景。
以及那个早晨,他步出小楼,拉开司机车子的后门,意外发现座位扶手上搁着一杯咖啡、一块甜甜圈。
车厢里,咖啡的醇香和面包的甜蜜压倒一切。
耳边,司机正说着话,解释他本来要去办公室拿的,被小陈抢先从面包房买了来。
然后,副驾驶位上的人回头对他一笑。
那一刻的心情,当时觉得无法形容,这会才可以准确表达。仿佛有一道幕帷在心头轰然落下,发现自己站在了舞台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