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Chapter 22 ...
-
漫长的夏日过后便是慵懒的秋日，初秋的太阳褪去了灼人的温度，变得温和起来。清风带走了盛夏的鼓噪和烦闷，只在树叶的尖端留下一点褐色的痕迹。
伊露丽领着伏见进入教堂的主楼，穿过有雕花廊柱的门廊之后，来到了大堂，里面传出一阵阵安宁的乐音，这意味着孩子们的日课已经开始了。
【把潭水汲入其新蕾的树木，
夏日将郁郁葱葱莽莽芊芊。
但是在他们竭潭枯花之前，
不妨先让它们多思考两遍：
这如花的春水和似水的花，
都是皑皑白雪消融在昨天。】
高大的青年有些出神地望着脚底黑白相间的大理石，眼底如同深潭一般波澜不惊，直到他宽大的手掌被人捏了捏，他才将目光转向身前的少女。
她虚虚地握着伏见的指尖，回头悄悄地向他做了个口型，示意他要小声一些，不要打扰到里面的人。
伊露丽手掌的凉意传到了伏见的指尖，伏见呆愣了一瞬，脑中下意识地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实际上却只是稍微地在少女的手心挣扎了一下，就像一只搁浅的小鱼。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伊露丽终于放开了伏见的手，然后轻手轻脚地将大厅那扇沉重的门掩住了。
差点忘记了，自己是叫伏见来帮忙的，不是让他来接受主的感召的。再说了，日课那么无聊，自己以前还想方设法地开小差，伏见大概也不会喜欢坐在长凳上，听上一个小时左右的赞美诗吧。
看这架势，日课还得进行好一会儿，不如就先带他到处转转好了。
伏见亦步亦趋地跟她走着，少女有时候会停下来向他介绍某处房屋的用途，某些彩绘玻璃上的圣经典故，有时候她还会讲到自己孩童时是怎样瞒天过海，顺利逃过日课的。
“喏，你看。这个地方就是我以前的‘避风港’。”
伏见顺着女子纤长的手看去，便看到一座低矮的平房，灰扑扑地隐没在大树的枝丫之间。
“这以前是忏悔室，里面有两个小小的隔间，一间是给神父的，另一间是给前来忏悔的人的。”
伊露丽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那扇老旧的红木门，那扇已经从暗红色褪成浅红色的木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门内的景象却不似伏见所预想的那样糟糕，相反，里面拾掇得纤尘不染。
“虽然这间忏悔室已经不再开放了，但是特蕾莎修女还是会让孩子们定期清扫。”伊露丽笑了笑，用略带怀念的口吻说道。
她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来这里一个人待一会儿，听着墙壁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恍然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漫长又闷热的午后，为了躲避日课的她跑到忏悔室呼呼大睡，耳边有笑声、泣声、叹息声、抽噎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时断时续，最后是那老神父的沉稳而慈悲的声音：“愿主与你同在”为这个迷离的梦境划上句点。
“看起来你以前不怎么喜欢日课。”伏见扫视了一下屋内的摆设，用陈述的语气说出了这个事实。
她耸了耸肩，坦诚道：“我现在也不喜欢，未来也不会。”
塔楼的钟声敲响了，这意味着晨间的日课已经结束。孩子们像离开笼子的鸟儿一般，从正厅乌泱泱地飞跑了出来。在门廊的另一端，一个浅金色长发的女子向他们挥了挥手，露出了一个熟悉的笑脸，那女子的面容就像一捧清澈的泉水，在太阳的照映下熠熠生辉。
孩子们把伊露丽和伏见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在问些什么。其聒噪程度不亚于上百只喜鹊在耳边叽叽喳喳的叫唤。伏见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压下内心的烦躁，但不耐之色还是隐隐浮现在他紧皱的眉间。
伊露丽依次摸了摸这些小鬼头圆溜溜的脑袋，随后感觉到身后之人瞬间紧绷的身体，便伸出指头“嘘”了一声，轻声说道：“我旁边这个哥哥给大家准备了礼物哦，现在大家回到自己的宿舍就可以看到啦。”
伏见挑了挑眉，将清浅的目光转向伊露丽。礼物其实是伊露丽准备的，伏见只是帮忙搬运了一下。
知道自己有了礼物之后，孩子们对这个冷淡大哥哥的态度变得亲热起来，望向他的时候眼底仿佛带着亮光。一部分孩子齐声向伏见道了谢后，便兴冲冲地跑回了宿舍，而另一部分孩子似乎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身上来。
“抱抱。”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向伏见伸出了手，她的眼睛圆圆的，脸胖嘟嘟的，像一颗粉红的桃子。
伏见摆着那张满是不耐的脸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抱抱。”女孩又重复了一遍，语调和之前的一模一样，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怕这个面色冷淡的男人。
伊露丽在后面悄悄扯了扯伏见的衣服，伏见终于认命般蹲了下来。他一只手穿过女孩的腋下，另一只手护着女孩的腰，然后稳稳地站了起来，女孩则舒舒服服地坐在了他的小臂上。
一个标准的奶爸抱姿。奶爸看了都要打一百分。
“你不怕我吗？”伏见疑惑道。在那些小屁孩眼中，他就是个煞神，哪有小孩会让他抱呢？
小桃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你和伊露丽姐姐一样，都是很温暖的人。”
伏见没想到这辈子能和“温暖”这个词挂上勾，如果她所说的温暖是指体温的话，那这句话还勉强成立，但如果她说的是什么心灵层面上的温暖，或者说是他的存在让她内心感到慰藉、受到鼓舞的话，那这孩子可能有什么认知障碍吧。
伏见猿比古的内心和他的外表一样冷漠，这是所有人和他相处之后得到的结论，这就像个常识一样没有例外。
“你为什么这么想？”
女孩抓了抓脑袋，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超出自己思考的极限，顿了一顿之后，她放弃寻找更深层次的答案，随即把头靠在伏见的肩膀上，像一只猫一样地蹭了一蹭，瓮声道：“我能感觉得到呀，你和伊露丽姐姐的气味是一样的。”
随后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偷偷转头瞄了一眼伊露丽，立起来正色道：“你和伊露丽姐姐，绝对是恋人吧！”听说恋人之间相处久了就会变得相似，就像他们两个一样，连气味都是淡淡的花香。
女孩的神色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x2
这是什么跳跃的逻辑！
伏见准备教教她什么叫世道险恶，但那孩子的头却被一只布满皱纹和雀斑的手敲了一下，接着伏见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怀中快速地滑了下去，数十秒钟之内，那小萝卜头的背影就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
手捧《圣经》的修女满怀歉意地对伏见笑了笑，“抱歉，桃子的性格就是有些顽皮和跳脱，有些冒犯到您的地方，希望伏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伏见整理了一下被蹭乱的上衣，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清冷的声线缓缓流出，“不要紧的，特蕾莎修女。今天我是来帮忙的，有需要的地方就请吩咐。”
弥撒很快就要到了，伊露丽看着修女拖着病体还要一边准备弥撒，一边整理教堂内财务的样子，感到十分忧心，想要帮她分担一些教堂内的事物，结果面色苍白的修女笑眯眯地回复道：“伊露丽做财务工作的话大概只会乱上加乱哦，如果你真的想要帮我的话，就去找个聪明人来吧。”
伊露丽：这绝对是人身攻击吧。
于是，伊露丽软硬兼施，并以代写三个月报告的代价成功说服伏见到教堂内帮忙。
聪明人·伏见还以为是什么体力活，结果伊露丽把一摞摞的财务报单放在了他的面前。
他翻了翻足有小山高的财务单，瞥了一眼伊露丽，对方露出了讨好的笑容，“抱歉啊，修女最近事儿多，财务这方面，我真的一窍不通，所以，这些，就拜托你了。”
他勾唇笑了一笑，双眸微眯。伊露丽汗毛倒竖，这个笑容，这是他坑害人时才会露出的坏笑，看到这个笑，伊露丽仿佛看到了他正在肚子里酝酿的坏水。
“五个月。”
“什么？”
“你要给我写五个月的报告，我再帮你看财务单。”
伊露丽气得拍桌，“我们之前说好了的！”
伏见不紧不慢地推了推眼镜，带着他一贯的无所谓口吻，说道：“之前你并未言明帮忙是要看这么多的财务单，很显然，三个月的报告不足以支付我的脑力劳动。或者……你也可以考虑另请高明。”
伊露丽虽然很不甘心，但还是咬着后槽牙同意了这个不合理条约。
“五个月就五个月！”
随后她还幼稚地跺了跺脚，走到伏见跟前冲着他“哼”了一声，算是从精神上战胜了伏见。
等她走了以后，那个从始至终看似没有一点情感波澜的男人在昏黄的灯光中轻笑出声，他一手撑着头，另一手则无意识地转着一只黑色的钢笔。
“大笨蛋。”愉悦轻松的感觉漫过他的心头，他突然觉得，有了伊露丽这个笨蛋在身边之后，自己单调得像是黑白照片的生活瞬间变得五彩斑斓起来。
虽然那些账单看似繁多，但伏见处理起来并不困难，以他的智商来整理这些东西，称得上是大材小用。并且，教堂的财务情况也算不上复杂，至多是一些日常开销、慈善捐赠什么的。
他有条不紊地将账单归类整理、计算、填写，不一会儿就把厚厚的财务报表看完了。等他走出档案室时，却不见伊露丽的踪影。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热风吹过榕树的枝丫，在草坪上投下一片片金黄色的、不断摇曳的剪影。
伏见漫无目的地走着，阳光在他脸上时隐时现。当他不和伊露丽在一起的时候，伏见周身弥漫的疏离感更加强烈，仿佛他完全从这个世界中抽身而出，站在一个全知的视角上审视周围的悲欢离合。
只有和伊露丽在一起的时候，他冷峻的面容才能稍微变得柔和一些。
那幢灰扑扑的建筑又出现在了伏见的视线中，他蓦地想起了女子谈起忏悔室时的表情，带着一点怀念，还有一种伏见无法言明的复杂感受，就像是在蜜糖中掺入了一味苦药，是一种带着苦味的甜。
室内的陈设十分简练，角落里整齐地堆放了一些杂物，两个木制隔间之间有一块薄薄的门板。伏见推开了其中一扇隔间的门，走了进去，里面的感觉算不上逼仄，但绝对称不上宽敞。四面都有精美的雕花，内容无非是一些圣经的典故，就像他之前在教堂玻璃上见过的那样。
这个地方明明无聊至极，不知道伊露丽为什么偏偏会这么喜欢这个地方。他待了一小会儿，便准备出去，正要开门的时候，他却听见了“吱呀”一声，随后，在另一个隔间里，便传来了衣物摩挲的声音。
有人恰巧在这个时候进入了忏悔室。
熟悉的花香传入伏见鼻尖，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伊露丽的平静的嗓音响起，“我敬爱的伊凡神父，伊露丽在这里向您祈祷，希望您在遥远的地方能够听到我内心的乞求，并把我内心真挚的愿望传达给我们的主。我希望特蕾莎修女能够快点痊愈，愿孩子们无忧无虑地成长。”
她顿了顿，大概是在自己的胸前画了个十字，随后换了一个轻松的口吻继续说道：“请您一切放心，我离开教堂之后一切都过得很好。我最近遇到了一个朋友，虽然外表有些冷淡，但他的内心却始终像冬日的暖阳。”
“现在大概正是他人生中比较困难和迷茫的一段时期——就像曾经的我一样。我虽然希望自己能够稍微帮上他的忙，但似乎成效并不大。灵魂所经历的一切苦辛和折磨都需要自己一点一点克服。这是您和我说过的。我在他身边时，有幸分享了他的温暖，因此，我希望您和主能够一直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灵魂，护他平安顺遂。”
忏悔室里盈满了花香，伏见想起了花园中那成簇的野百合，女子曾在那里长久地驻足观看，以至于身上都沾满了百合的香气。当她走过的时候，那花枝轻轻地擦过她细长的小腿，似乎在挽留这位被上苍眷顾的仙子。
然后这位瑰丽的美人眼波流转，明亮如星的双眸望进了伏见淡漠的双眼，里面那原本深不见底的寒潭似乎微微漾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等鼓噪的心跳声趋于平稳之后，伏见才走出了那个小隔间，他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名为“情动”的感觉。在欣喜、悸动这种情感之外，伏见还感觉到了一丝惶恐。原来爱一个人不光会产生珍视对方的冲动，还会陷入一种对“失去”的惊惧当中。
真是奇怪的感觉，伏见站在忏悔室门口，开始冷静地复盘过去几分钟所产生出的汹涌情感。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洞悉了内心情感的轨迹——至少在见到伊露丽前他是这么理所当然地认为着。
日暮西山，倦鸟归林。伊露丽将手肘撑在栏杆上，那双曾经搅动过伏见心绪的眼睛正凝望着一棵巨大的榕树。
那些隐藏在他内心的情感又死灰复燃般地重新冲击着伏见的头脑，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滑动了一下，随后他抬步走到伊露丽身侧。
不远处的榕树上有一只棕黄色的鸟儿在筑巢，相比起另外的鸟儿，它的尾羽稍长，有时候会像一把小扇子一样地轻微抖动着。
“你看，它原本生活在那里。”她指了指一棵距离不远的杉树，那树枝繁叶茂，有许多鸟儿在那里筑巢。
“可是他的尾羽很长，杉树枝丫之间的空间太过狭窄，折损了它的羽毛。过去几年它一直不肯离开那棵树，我猜是因为它舍不得离开朋友。”
说到这里，女子顿了顿，仿佛也为鸟儿的处境感到困扰，随后她用手掌撑着自己的下巴，将视线转向眼前的榕树，女子遥望着远处正在忙碌的鸟儿，唇边缓缓绽开一抹笑意。
“现在，这只鸟儿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地方。”
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像一只得逞之后的怪兽一样张牙舞爪。伏见闭了闭眼，觉得有些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奔腾而出，许久之后，他像是彻底地放弃了抵抗，将自己地目光悄悄地放在了女子娴静而温柔的侧颜上。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Chapter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