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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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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王吩咐完事情,问我话时总算面色转霁:“阿珍可还好?”
我笑答道:“公主精神不错,药也都用了。殿下来得及时。”
这些贺家人里照王原本就是我最早见过的,他脾性好,爱热闹,请得起丞相夫人的筵席上常常也会有这位闲散贵客,后来又多了许琉璃这层关系,如今他的亲侄儿都改口叫我七婶了,更觉得亲近。
照王安下心,便看向郁晚风,后者正拿了数包药粉走出来,从莲蓬手里接过伞站在我身旁,发丝微微带雨,好看得像隐居山间的鹤仙。
收起药粉,照王心情复杂地一叹,又对我温声道:“见叔爷今日身子好了些,有些人更加坐不住了,编排给许丞相一箩筐怪力乱神的新鲜罪名,非要逼我们交出你来,否则就是包庇妖女,枉顾天下安宁……虽然绝不会这么做,到此也撕破脸了,我怕这边跟着出事情,便带人来了一趟。你是没看见方才你哥哥和小七争着出城来那副样子……”
那郁晚风像没听见这些话似的,仍平静地守在一边。
我略略一想,问:“李氏这次可有被牵连?”
此处说的,正是那个多出美人的李氏。他们也算是树大根深,历代下来都没养出几位善于读书习武的俊才,却靠裙带经年立稳。
现今李氏有一旁支嫡女入宫为妃,一庶女为照王诞下子嗣,许多女儿低嫁为妻或高攀为妾,甚至连相貌俊秀的庶子都肯送出去入赘,到如今朝中倒有一小半官员家中与李氏拐弯抹角的联过姻,姓李的因此反而名声还算干净。
尤其在李氏女之中,又有一名自幼养在京城里的嫡支,多年前嫁进相府,那便是许承禀与许承平的生母,我的嫡母——那些人连我都要对付,捎带她一句也算不得麻烦。
照王笑一笑,宽慰道:“李氏如今当家的是李孺孝大人,昨日已经当街鞭打了传谣闹事之人,官兵赶到时家丁还围得水泄不通,自不必担心。”
我听罢放下心来,那一位是夫人的长兄,在此关头李大人既选好了站在贺家这边,夫人自然无恙。
我与贺凤韶早定好的,我出嫁时女方高堂就请夫人,至于天子毕竟不便轻易出巡,要是太上皇身子好些便出宫来受我们的礼,倘若不成,许琉璃也答应了将她那皇商爹爹借与我们拜一拜,好歹算是远亲。左右贺凤韶又不愿做回皇子,仅是为了这些亲人在皇室挂名,再考虑到我的身子骨,一应礼数全免了最好。
或许旁人觉得简陋,我的确只想这样在自家人之间办一场就够了,自贺凤韶十五岁生辰那日之后,我实在是怕了轰轰烈烈的喜庆。
莲蓬听着我们说话,突然有些做作地“呀”了一声,当着郁晚风的面朗声对我道:“小姐,该到用药的时辰了!”
这丫头胜在机灵听话,却偏偏有这一点不好,我待要秋后算账,她又惯会看好了时候涎着脸撒娇耍赖,闹得我罚不成她。
我在四哥押送下不情不愿地回去喝苦药汤,一路上雨势渐大,阴云愈发的浓重,只有空着手跟在后边的莲蓬悄声念诵的唱词里暖意盎然,叫人不由感慨还是戏中好,曲牌一换便冬尽及春。
回了院子,我先将那卷空白诏书取出来,亲手交由照王,道:“冲着活人来的倒好防备,这东西却怎么收着都不妥当,看来还是拿回去当众用了更好。”
照王性子风雅,对此颇觉可惜,但他也知道我说得对,手上利落收起遗诏,又期期艾艾地问我:“那麟将军的手记……”
“一些闲话罢了,那些人倒不会费力来取。”我笑道。
看着照王留下一半亲卫后落寞离去,我想的是贺家人果真君子,否则那薄薄的旧册子多年来就随便与些当年的旧物放在一处,而且约莫因为里面“狂悖之言”颇多,祖父和父亲都刻意不大重视它,以他们的身份想收于囊中根本唾手可得,这一家子却能一直忍着。
照王走后,我先喝了药,又伸出手去给郁晚风把脉,见他脸色未变,心想自己这关算是过了。可紧接着他便向莲蓬问起我这两日用膳如何,莲蓬自然言无不尽。
幸好他听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变戏法般拿出一只像是街边随意买的荷包递过来。我打开来看,里头是层层叠叠干荷叶裹着一捧殷红晶莹如珊瑚珠的新鲜樱桃。
莲蓬刚喜孜孜捧着樱桃去洗,这厢郁晚风忽然神色微动,起身出门。
他这般回避,我当即猜到来者是谁,果然过了片刻就见侍女搀着贺珍进来。
四公主脸色比昨日好了不少,两颊略有血色。或许是刚起,她一头青丝只松松挽着,未加妆饰,更显得面容稚嫩,倒比贺岚更像小辰儿的姐姐。
贺珍先向我深深一礼,这才就座,神情格外柔软地笑道:“我都听明辰说了,多谢嫂嫂冒险保住贺家这一点骨血。可惜阿珍身无长物,一切都是父兄给的,实在无以为报,便做个丫鬟留在嫂嫂身侧侍候也甘愿的。”
我看她这话倒只有八分实在谢意,余下两分想待在我身边才是真心。
公主确实美丽,可我必然不能答应下来,毕竟我已经有了一个贺凤韶,如斯美人,多占了怕有损寿数。
莲蓬空着手进来,恰好听见这一句。她断断想不到,姓贺的不光惦记着她家的小姐,还惦记她这丫鬟。前一个二公主想要了她们去侍候,后来的这个四公主竟想抢她的位子。
她立刻三步并两步,急急走到我身后侍立着,呼吸声都不稳,像是生怕什么人突然冲出来把她拖走好让贺珍鸠占鹊巢似的。
贺珍这话自然是玩闹的,见此只宽和地笑笑,转而继续对我道:“既然方才二堂哥来过,可说了京中如今局势如何?”
我说:“约莫再过几日,公主便能归家了。”
话音刚落,窗外极远处忽滚过一道脆如裂帛的雷声,一时间好似雨声都被惊得偃旗息鼓,几息后才重新渐起。
贺珍又问:“郭尚书既伏诛,他家中如何了?”
我想她既然已经知道郭尚书投向的是皇室对面,其实应该预料到马前卒不会有善终。在此处的若是她的兄姐,尚能给她些恸哭的余地,在我面前却可能忍着装作无碍,但事已至此,再瞒也无济于事了。
“郭尚书死后,正妻被亲信投毒灭口,郭大公子亦被害。”我说。郭尚书是世家的卒子,死有余辜,郭家其他人的死因却与案情关联不深,就这样含糊带过,不必被民众引为奇谈,听上去也温和些。
贺珍闭上眼,答道:“原来如此。”
接着她将帕子盖了双眼,许久没出声,旁人也不敢打扰,室内一时只闻雨水淅淅飒飒敲过青瓦蜡叶与石板,恰恰掩住女孩子潮湿发颤的细弱呼吸声。
我从前见得到贺珍的时候不多,但也知道她时常悄悄打听郭凌云诸般轶事,每年尚书夫人过生都黏着李妃赐下些东西,还知道大皇子夫妻替她收了些郭大公子的墨宝挂在书房里,供这个少女怀春的妹妹去看——她虽喜欢郭凌云,却更爱重自己与亲人的声名,是不会做出收藏外男手迹之事的。
过了不知多久,贺珍拿下帕子,眼眶竟然也没怎么红肿。
她轻声叹道:“我琢磨了好几日他应得的下场,以为会多难受,到这时却只是有些怅然,心里倒全是我自己的难过。想来我当初约莫是听了别人推崇的话,又读了他的文章,再见着个好模样,于是在自个儿心里做出个假的好郎君,以为这郎君待我会如大哥哥对大嫂那般……其实这几年就只见过他五回,都是大庭广众之下遥遥一礼就算了,哪谈得上什么情意呢?”
见她想得开,我略略放下心。
贺珍说罢,自己又静了一会儿,收拾心绪,面上露出点微末却舒朗的笑容,问我:“嫂嫂可通琴艺?”
“会的,只是弹琴费神,练得不多。”我如实答道。
她便:“无妨,我邀嫂嫂合奏,只为了扫扫这雨和我自个儿胸中闷气,就弹个小曲也是好的,如何?日后嫂嫂与韶哥琴瑟和鸣,也是他拾我的牙慧了!”
见我颔首应允,神采飞扬起来的四公主转身对镜,从容地理一理发鬓,接过侍女奉上的长笛,纤纤指尖按上气孔,玉管中便跳出一连串乐音。
那调子轻快如柳间飞燕,我一听开头就知是时兴热闹戏里唱到仕女游春时往往要用的一曲《焉知红》。
莲蓬在我应下时已经高兴得顾不上公主要夺她位置那回事,进内室去取琴。
我的琴不是什么名匠古音,仅是刚过十二岁时夫人随意赐下的一具,倒也做得典雅齐整,有名归荑。
那时夫人说我虽多病,到这年纪也该学几日才艺,琴就很好,不如下棋费心也不费气力,再有我练得还算整齐的字,便说得过去了。
只可惜刚跟着先生学会了指法,我便又病了。
——那天夜里是许承业坐在我床前,心平气和地缓缓用琴弦亲手勒死了一窝新生的小燕。
那些毛羽柔软的小鸟儿先是被他活着扭断了翅膀,再抽搐着由丝弦绞断颈子,掉落的头颅让他十分细致地串成一簇果子似的东西,踮着脚亲手挂在我帐钩上。
那时菱角的尸骨都已寒了,而莲蓬与莲藕还没到我身边侍候,旁人对待一个无根浮萍似的庶女自然不尽心,于是那窝没了身子的小燕就这样拿十二只乌溜溜的眼睛整整看了我一宿。许三少爷不吝用料,一团指头大的首级四周余出来的琴弦垂如新柳,越发让人不知这到底像个什么东西。
这遭过后我本该再也不碰琴,幸而过后不久,尚且用着我哥哥身份的贺凤韶回来了,还教过我抚琴——说是教我,又怕我费神费力伤了身体,其实多半时候是他弹给我听。
十五岁的贺凤韶眉目比如今稚嫩,俊秀如向阳的新雪化身,琴弦间流溢出的是他随师长游历时亲眼所见的浩大山川与烈日清泉之美。幽青色的归荑横在他膝上,该改名叫大圣遗音。
于是我便不怕了,数年来只要身子尚可,就叫侍女取来这琴摸一摸。可惜抚琴所需的指力与心力两样我都不多,弹上一半首就要收了,总也不尽兴。
不过莲蓬是很喜欢看我弹琴的,或者说什么乐声她都钟爱,偶尔随我出门时每每听见闹市奏乐也是精神一振,因此虽则这丫头自己每每都说最爱的还是我的琴,我倒不大信。
归荑由她熟门熟路地抱来放好,我伸手拨了拨弦。雨天潮湿,以致音色稍有闷钝,不过原就是弹首小曲,这也尽够了。
也幸好《焉知红》全曲不过半盏茶功夫,贺珍又刻意配合我,急快的拍子都由笛声奏成,我倒是第一回弹得如此轻松。知道了合奏的好处,心里也的确快意许多,想着等雨收风住后再见贺凤韶,我得问问他,重逢这许久了,你就不记得教过我的琴练得如何?
一曲终了,贺珍放下玉笛,看着也是由内而外的轻快了些。如此便很好。
其实从她说这几年只见过了郭凌云五次就可知,贺家这些人早就知道郭尚书不可信,之后那数次当众相见恐怕还是郭家算计来的。毕竟一群做父母兄嫂的,得知家中最小的女儿情思初动,瞧上的人还是个祸患,顾虑着出手棒打鸳鸯恐怕适得其反,也只能如此尽力虚虚隔开了。
起码我看贺珍如今的确没什么真切的心痛难当,全然不是姓贺的真喜欢上谁那模样,这一遭算他们呵护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