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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秋水人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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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孤峤没想到她这么敏锐,他本想瞒着她的。
前几日,他跟了一念说了他要离寺的事。
年迈的禅师坐在竹林下缓缓睁开眼睛,面前青年身材修长,他仰起头,“记得你小时候总是闹着要吃肉,不知不觉,你都已经长这么高了。”
提起过去,谢孤峤陷入沉默。
寺中哪里有肉吃?
为了让他吃上肉,老和尚常常在夜里带着他,像做贼一样避开一众高僧,去后山给他抓兔子吃。
老和尚不杀生,又不准他吃生肉,他很小就学着自己处理猎物,学着生火烤肉。他吃肉,老和尚就在一旁念经。
那烤兔肉的香味飘出老远,无量山那些和尚嗅觉何其敏锐,他们未必没有察觉,只是住持偷偷吃肉,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因为这事,老和尚替他背了很多年黑锅。
他看着一念,他在不知不觉中老去了,背佝偻了,须发皆白,脸上爬上了一道道的皱纹。
他恍然发觉,自己有点记不起他年轻时的模样。
一念曾经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无量山附近每一座山头,也曾苦口婆心的为他讲经,一讲就是十几年。
所有人都说他冥顽不化,只有老和尚日复一日的坚持。
老和尚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他的师父。
但对他而言,如父又如师。
他说,“你老了。”
一念呵呵一笑,“人总是会老,我也不例外。”他眉眼慈和,含笑看着他,“等我圆寂时,不入塔林,将舍利留给你……”
“我不要死人的东西。”
“了忘还小,你要多多关照他。”
“老和尚,你在交代遗言吗?”
一念笑着摇了摇头,和他说起了正事,“你说你要舍弃寂渊这个身份,离开梵音寺?”
“是。”
“为了沈姑娘?”
“我只是做我想做之事。”
老和尚点点头,“为了沈姑娘。”
谢孤峤:……
“你可还记得,她是灭世之人?”
“我看不出她哪里有要灭世的迹象。”
“佛经预言,从不出错。”一念见他面露不悦,并未继续说下去,“上一次你说你想离寺游历,我在你身上留下了梵音真言,你怪我吗?”
“怪我打不过你。”
“哈哈哈。”老和尚发出一阵爽朗笑声,“在寺内我占了便宜,出了梵音寺,无人是你的对手。”
“你不要寂渊这个身份,倒是无妨,你不愿皈依佛门,我并不想强迫你。”他说,“只是你跟梵音寺的关系,无法切断。”
“起码我活着一日,便一日如此。”
“至于沈姑娘那边,你不如将来龙去脉说过她听,她不会介意的。”一念那双智慧双眸凝视他,“对喜欢的姑娘,不妨坦诚一些。”
一念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身离开,身影渐渐没入竹林中,“你要跟她走,就走吧。但你要记着,若她有一日造杀,你无法阻拦,所有罪孽果报都会算在你身上。”
“快说呀。”面前姑娘眉目生动,关切催问。
他淡笑一声,“他说,要我照顾好你。”
“就这?”
“就这。”
沈云烟有些不信,但谢孤峤神色淡定,追问不出什么来,她也只好作罢。
“说起来,咱们如今的处境倒有些相似,你离了梵音寺,我离了沈府,咱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离了沈府?”
沈云烟将沈府那一堆事说给他听,“以前我对沈丞,还抱有那么一丝期望,觉得他再偏心,毕竟我还要喊他一声爹,结果他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维护柳姨娘……”她笑得释然,“这样也挺好,从此以后我不是什么沈府小姐,我就是沈云烟。”
她说着这两日发生的事,天色渐渐黑了下去。
船行渐远,江面空阔。
夹岸芦苇茂盛,漫天星子低垂。
天上河照地上川,天水之间,一片璀璨。
沈云烟靠着船篷欣赏江天一色,她知道这一趟去秋水城,前路注定不太平,有他陪在身边,便觉安宁。
在遇到他之前,沈云烟一向觉得自己跟运气两个字不沾边,别人盼着行大运,她盼着别倒大霉就好。没想到运气真的会站在她这边一次。
谢孤峤有这样特殊的身份,和他在一起不用担心毁他修行,从此毫无芥蒂,她的担忧尽去,心头只余喜悦。
“你不是无家可归。”
“嗯?”
她意识到谢孤峤是在回应她之前的话。
谢孤峤含笑看她,“你要去的地方,都有我陪着你。”
她眼中涌起一股潮意,此后哪怕漂泊天涯,不知在何处安身,她也不害怕了。
“小姐,还有我们呢!”
“我们也陪着你!”
两个丫环钻出船篷,扫雪吐了吐舌头,“小姐,我可没偷听你们说话,就听到了最后一句……船家说开饭了。”
船上的餐食简陋,吊锅焖饭,炖南瓜,还有一尾烧鱼。
吃饭时沈云烟频频看向谢孤峤,他倒是怡然自若,扫雪忍不住跟小姐咬耳朵,“小姐,你老是看大师做什么呀?”
“我怕他吃不惯。”
她是简朴惯了,谢孤峤却是个很讲究的人。
谢孤峤拿着筷子一笑,“吃饭对我来说并非必要。”
“这么说,大师可以辟谷?”
他点点头。
扫雪更好奇,“大师可以多少天不吃饭啊?”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
“三年。”
扫雪目露崇拜,她对于高人修士的生活充满了好奇,缠着他问东问西。
谢孤峤对沈云烟身边的人也很有耐心,扫雪的离奇问题他都耐心回答,虽然沈云烟觉得他说的话未必是真的,逗这小丫头的成分居多,但这两人一问一答,她在旁边看着也觉温馨。
逢月道:“我能不能也问一个问题。”
“大师和小姐,真的在一起了吗?”
船舱里顿时一静。
扫雪暗中冲逢月比大拇指,逢月真厉害,一问比她十问!
烛火轻摇,沈云烟脸颊微红,在丫环们前面谈起他们的关系,她有些害羞。
谢孤峤含笑看她,“我们是什么关系,由她说了算。”
“噢——”
两个丫环齐齐拉长了声调,看着灯火下的两人,也觉他们十分相配。
谢孤峤这等品貌的男子,在玉京城都是少见,她们又见识过他的本事,更何况他还对小姐很好。
“大师还俗了吗?”
“我未出家。”
“啊……所以小姐一早就看出大师是假和尚?”
“不会那个时候你们就……”
“好了。”沈云烟实在是不想再听和尚的话题,“哪来这么多问题?”
扫雪吐了吐舌头,拉着逢月收拾碗筷,船家听见动静,掀帘子走了进来,他是个年届六十的老翁,背虽佝偻,但精神矍铄,声如洪钟,“姑娘们别忙,老头子我来收拾就好。”
“老伯,我们帮你。”
老翁手脚麻利的收拾着碗筷,“你们要是闲不住,那边有钓竿,上船头钓鱼去。”
他笑呵呵看着沈云烟,“小姐会钓鱼么?”
她摇了摇头。
“让你夫君教你。”
一句夫君,让她本来就红的脸更红了。
两个丫头在一旁窃笑。
她有些臊得慌,站起身走到船尾透气。
不多时,船家和丫环都出来了,他们蹲在船舷边刷碗,两个丫环跟老伯聊得热闹,把老人家哄得哈哈大笑。
她看了一会儿,只觉格格不入。
扫雪回过头来,“小姐,刷碗有什么好看的,钓鱼去呀。”
她又折回船舱,磨蹭了一会儿实在无趣,踱步出了船舱。
谢孤峤拿着钓竿看她,“夫君教你?”
沈云烟:……
他搬来了矮凳,两人坐在船舷边,谢孤峤教她上饵抛竿,“看到鱼鳔起伏,就是有鱼咬钩了。”
“嗯。”
他们两坐得很近,肩挨着肩,手臂几乎贴着手臂。
沈云烟举着钓竿,盯着那浮标出神。
“在想什么?”
“刚才老伯的误会……”见谢孤峤盯着她发笑,她颊边红霞又飞,“正经一点,我是在想,我们到了秋水城,对外该也该有个遮掩的身份。”
“我呢,是一个制香娘子,带着丫环来秋水城采买香料,听说海外有龙涎香,乃是当世奇珍,我愿重金求购。”
“你呢。”沈云烟打量他半天,“就说你是武僧还俗,有些捉妖本领。”
“那咱们两是什么关系?”
“……你说呢?”
“应该是‘夫君,你说呢?’”
“哎呀,鱼上钩了!”
沈云烟喊了一声,手脚慌乱卷动鱼线,那鱼力道还不小,拉得她整个人摇晃了一下,谢孤峤稳稳握住了她握着鱼竿的手,“别怕,慢慢收线。”
丝纶慢卷,江面星子跃动。
他握着她的手,放线收线,周旋半晌,把一条肥硕的鲤鱼钓了上来,“看来明天可以加餐了。”
钓了小半夜的鱼,两人都累了。
沈云烟贪恋江景夜色,舍不得回船舱,她靠着船篷坐着,谢孤峤就更懒散了,他头枕在她膝上,整个人都躺了下来,随性的姿势,越发显得他身材修长,一双长腿无处安放。
他的身体随着船身摇晃,看起来慵懒又悠闲。
江水浩阔,天幕压得更低了,灿灿银河仿佛接在了水上。
水波轻摇,催人欲眠。
“谢孤峤,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小时候是不是光头啊?”
“嗯?”
“你小时候,一念肯定不会帮你打理头发吧?梵音寺有会梳头的和尚么?总不能放着你像野人一样在外面乱跑。”
“是光头。”
她发出一阵轻笑。
“你很喜欢光头?”
谢孤峤有点舍不得他的长发。
“不不,我只是想象你小时候的样子,觉得很可爱。”
他神色怪异,“没人会这么想。”
“那是你那时候没碰到我。”
……
“谢孤峤。”
“嗯。”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梵音寺以后要做什么?”
“没想过。”
“那现在想一想。”
“没空。”
“为什么?”
“因为……”他悠悠道,“在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