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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7、熱空氣與冷法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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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像被濾過的金粉，透過厚重的深紅窗簾縫隙滲入皇帝辦公室，斑駁地灑在古老的橡木書桌上。空氣裡有種濕熱的味道，混著舊木與文件紙張的氣息。天花板角落裡的老式空調機嗡嗡作響，出風口吐出的冷氣帶著微弱的顫抖聲。牆上那台電風扇早被關掉，葉片靜止不動，覆著一層細微的灰。
諸葛梁坐在書桌後，指尖在筆記型電腦的鍵盤上飛快敲擊。螢幕的反光映在他臉上，讓那張斯文的臉帶著些許冰冷的光。他穿著一襲簡潔的灰色薄長袖襯衫，袖口挽起，額前的髮絲被空調吹得微微飄動。
他最後敲下句點，呼出一口氣：「好了，完成了。」
坐在對面沙發上的順子，換了個姿勢，伸手拿起檯燈旁的扇子輕搧幾下，眉頭皺得緊緊的：「天越來越熱了。」
諸葛梁側過頭，淡淡一笑：「是啊。還好大乾國的工廠能自己生產空調，不然這熱度真會讓人懷疑是不是要被蒸熟了。不過這樣一來，恐怕發電廠可就吃不消了。」
「如今也管不了這些了！」順子放下扇子，語氣裡透出一絲煩躁。「乾德羅爾斯那個變態，夏天連電風扇都沒有，搞得所有人汗流浹背，我看那才叫真正的煉獄。」
諸葛梁笑了笑，手指滑動觸控板，螢幕上跳出一份文件：「陛下，看看這個。」
順子湊過身，盯著螢幕上標題：「《公民投票法》草案？這麼早就要做這個嗎？」
「先做出來，」諸葛梁語氣沉穩，「拿到憲法與司法修訂委員會上討論。法律通過之後的御名御璽可以以後再說。畢竟陛下目前仍是經由委員會授權的實權皇帝，有權暫時壓制法律的通行。」
順子撫著下巴，思索著：「我們的法律體系中已經有了立法院體系，而且參議院採用的是團結國的模式，沒有給貴族留下任何名額。若再增加全國級別的公投制度，民眾的權力會不會過大？」
諸葛梁將手從鍵盤上移開，身子往椅背一靠，語氣帶著理性而從容的節奏：「不但不會，反而能形成制衡。」
順子問道：「為什麼？」
「所有民眾都是權力制衡的一環。」諸葛梁語氣低沉但有力。「如果立法委員被極端組織收買，或者選出極端分子，我們便能啟動公投機制，讓民眾直接阻擋立法院的瘋狂行為。《公民投票法》分走的是立法院的權力，但對我們並無太大影響。預算、租稅、薪俸、人事事項、軍事行動、行政與司法相關法規等關鍵領域都不納入公投範圍。」
順子伸手翻動滑鼠滾輪，看著文件中那幾條關鍵條文：「這裡寫著——『法律之複決，二分之一又二分之一。立法原則之創制，三分之二又三分之二。重大政策之創制或複決，四分之三又四分之三。』嗯……我看不太懂啊。」
諸葛梁笑了一下：「這裡我沒寫清楚。『二分之一又二分之一』的意思是，只要有一半以上的成年國民參與投票，且在這些票裡超過一半為同意票，就能推翻立法院修訂的法律。但只能回復到舊版本，不能徹底廢止。這與立法院對《行政院組織法》只有複決權沒有創制權的性質類似。現在只是手稿，正式開會時會標得更清楚。」
順子眨了眨眼：「一半的人投票，裡面一半的是同意票，那不是只有四分之一的人同意嗎？太少了吧？」
「這裡有效票數不夠，就視為否決。」諸葛梁指著條文的註記。「而且複決權並非廢止某項法律，只是暫時回復舊法，不需要太高的門檻。」
「這樣啊。」順子若有所思地點頭，又往下滑：「那麼三分之二又三分之二、四分之三又四分之三，這些應該都超過一半了吧？」
諸葛梁微微一笑：「三分之二又三分之二是九分之四，也就是44.44％，還不到一半；四分之三又四分之三則是十六分之九，也就是56.25％，超過一半了。」
順子笑了：「這算數我可得再練練。」隨即又問：「這是不是你說的那種——讓民眾自己思考出『自私比利他更好，享樂比苦修更好』的方法？」
「是啊，」諸葛梁語氣柔了下來。「讓民眾積極參與投票，讓他們知道這個大乾國是他們自己的。當他們明白自己要為國家的未來投下每一票時，就會學會思考：『我們要讓自己過得更舒服。』而提高決議門檻，則能避免民意走向極端。」
順子繼續滾動頁面，忽然指著一段：「咦？這裡還寫了『地方性公民投票』，中央直接規定地方公投程序，是不是違憲啊？」
諸葛梁挑眉一笑：「陛下發現了重點。實際上，我設計的體制既不是聯邦制，也不是純單一制，而是各取所長的『折衷制』。」
「怎麼說？」順子轉過椅子面向他。
「大乾國的人口密度、文化同質性、行政區域大小，都比較適合單一制。但單一制最怕的是出現『超級行政院』。於是我借鑑團結國的聯邦制，加進對地方議會與州政府的那套制衡機制，卻又避免整個『聯邦層級』那種昂貴而繁複的結構。」
「所以我們的鄉鎮能有公投權，但沒有獨立憲法？」順子問道。
「正是如此。」諸葛梁點頭。「我們給地方一部分『直接民權』去管理自身事務。」
「這樣就不會擔心聯邦制的過高成本，也避免單一制那種中央肥大？」順子又問。
「沒錯。團結國那種多語言、多種族、多信仰的聯邦制要維持平衡，成本高到嚇人。大乾國只有一種書寫系統、一種官方語，土地面積小得多，沒必要照抄。但也不能什麼都讓行政院和立法院說了算，所以就採『地方性公投』這個溫和版本。」
順子托著腦袋想了幾秒，喃喃道：「嗯……這就是所謂『大乾國式混合制』。」
諸葛梁笑聲低沉：「叫它什麼都行，只要能跑得穩、跑得遠。」
順子看著他那雙冷靜的眼睛，心裡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那是一種同時包含理性與權謀的氣息。
「這樣啊……」她低聲喃喃。
諸葛梁重新轉向電腦螢幕，手指飛快操作滑鼠：「這個搞定之後，就要進行下一步——憲法修正。取消行政院長可以解散眾議院與組織立法委員選舉的權力。那是我當年抄寫外國憲法時遺留的議會制痕跡，沒人看出來，我自己後來才發現。我們要的是總統制。」
順子皺眉：「可是，我們是君主立憲國啊？」
「沒錯。」諸葛梁笑了笑。「所以我們不能有『總統』這個職務。表面上叫『行政院長』，但本質上等同總統制下的總統。這樣能讓行政權與立法權之間形成更有效的制衡。」
順子支著下巴，眼神有些迷茫：「聽起來……有點複雜啊。」
諸葛梁微微頷首，聲音放低了些：「其實有些君主制國家，他們的行政院長，在內部就叫『總統』。」
「君主國裡有總統？」順子驚訝地問。
「當然。」諸葛梁微微一笑。「西班牙行政院長——西班牙語唸作『Presidente del Gobierno』，其中『Presidente』就是『總統』的意思。荷蘭也是，他們的行政院長直接被稱為『部長－總統』。只是英語國家仍習慣稱呼他們為『行政院長』。」
「原來如此。」順子若有所悟，眼神又落回電腦螢幕。她想了想，又抬起頭：「其實我在來大乾國之前，也把各國的政治制度翻了個遍：什麼議會制、總統制、半總統制、君主立憲議會制、二元君主立憲制、絕對君主制、委員會制、軍政府……越看越覺得像一團麻。」
諸葛梁輕輕點了點桌面：「那都是故意寫得很複雜，陛下。要真的分類，按『最高行政權力的承接方式』來看，其實只有三種。」
順子問道：「哪三種？」
「世襲制、議會制、總統制。」諸葛梁不疾不徐道，「統治者有實權，並且按照法律規定或統治者意願，不經過任何議會投票或選舉而直接傳承的，無論是否有憲法，無論是否為家人之間傳承，都可以叫做『世襲制』；通過議會選出的行政院長或總統，叫做『議會制』；直接選舉行政院長或總統，叫做『總統制』——其實應該叫『普選制』，只是實行這種制度除了大乾國，剩下的都是共和政體。至於『半總統制』，是『總統制』的變體，或者說是『普選制』的另一種型態。而軍政府則要看軍政府統帥是怎麼產生的：若是世襲，就是『世襲制』；若由軍方推舉，那其實是『議會制』的一種型態，只不過這個『議會』是軍方。」
順子眨了眨眼：「那你自己認為，什麼樣的制度最好？是不是你現在為大乾國設計的這一套？」
諸葛梁看了她一眼，笑意微淡：「要看十年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十年前我十七歲，覺得平等共和制是最好的制度，不應該有國王和貴族等特權人士。現在想想，全民參與制衡的『貴族共和制』才是最好的制度，無論是否有國王。」
「可團結國是共和政體，不承認任何貴族，卻是全世界都想移民進去的國家。」順子道。
「團結國立國的時候，雖然已經是文藝復興之後，但無神論還沒有興起。」諸葛梁說，「隨著無神論的普及，團結國的教育也開始逐漸順應人性自私享樂的特性——這點沒什麼問題——但它的政治制度卻沒有根據人性進行防範。比如，參選聯邦議員或總統，只要年齡達到要求的本地人就可以，不需要任何學歷、家庭背景、從政經歷。這樣是很危險的。」
順子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我深有體會。不過，前進黨似乎在改變這個方向。」
「前進黨在經濟方面比較好。」諸葛梁點頭，「但政治上，往好聽了說是理想主義，往難聽了說，就是與人性為敵。」
順子抿了抿唇：「我雖然不喜歡前進黨，但『與人性為敵』這四個字……是不是太重了？」
「前進黨想要恢復人們對神的信仰，而神反對自私和享樂，提倡無私和苦修。」諸葛梁道，「其實人民黨也不太好。人民黨雖然不提倡無私和苦修，甚至要求公立學校搞無神論教育，但人民黨跟前進黨的相同點，都是理想主義者；某些情況下甚至比前進黨還糟糕，因為人民黨認為人的本性是善良的——這本質上也是與人性為敵。」
順子皺眉：「不是善良，難道是邪惡？」
「人性是自私的。」諸葛梁把話說得很平，「『自私』本身不屬於『善良』或『邪惡』。但『善良』的定義本就帶有利他主義的色彩，若把它當作普遍要求，本質上就是與人性為敵。自私發展到極致，就會變成損人利己；所以制度設計要順應人們自私自利和追求享樂的本性，但要嚴格限制在『對自己有絕對且無限的權利』這條界線之內。越界，就要付出代價。在這一點上，前進黨反而比人民黨做得要好一些。」
順子沉吟不語，空調出風口發出細微的顫鳴。
諸葛梁的指尖在滑鼠上輕輕一按，螢幕上跳出「檔案已儲存」。他合上電腦，輕吐一口氣：「好了，《公民投票法》草案和憲法修正案都弄好了。這兩件事倒不算特別急，等法務部把《刑法》起草出來後，一起送到憲法與司法修訂委員會議決就行。」
順子抬起頭，長長呼出一口氣。她伸手調高空調溫度，看著那機器吃力地運轉，空氣中散發出冰冷卻乾澀的風。
「諸葛，」她忽然說，「我們寫的每一條法，會不會太冷？」
諸葛梁看著她，沉默了幾秒，語氣低而平靜：「法律本身是冷的，陛下。但它保護的，是熱的——人心。」
順子微微一笑，站起身走到窗邊。外頭陽光刺眼，遠方的宮殿屋頂被照得發白。熱氣從地面翻湧上來，讓空氣顫抖不定。
她回頭望著諸葛梁，那笑裡有點疲倦，也有點堅定。
「希望我們的國，也能像這空調一樣，雖然款式老舊，卻還能吹出一點冷靜。」
諸葛梁微微點頭。
嗡嗡作響的空調聲在兩人之間延續，混雜著遠處侍從的腳步聲與文件翻頁的細響，構成了一曲低沉卻穩定的政務樂章。
窗外的陽光仍炙熱，卻在那股冷氣的吹拂下，似乎也被稀釋了幾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