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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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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礼堂的空调呼呼作响,却驱不散九月初的闷热。
池觉坐在新生区域的中排,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座椅扶手。
开学典礼冗长的领导致辞让他昏昏欲睡,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特殊教育学院江辞同学发言。”主持人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
池觉猛地抬头,耳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人在他脑内敲了一记响锣。
那个名字。
——五年没听人提起,却夜夜在他梦里回响的名字。
讲台上,一个清瘦的身影走向话筒。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休闲裤,头发比记忆中长了许多,柔顺地垂在额前。
当他抬起头调整话筒高度时,池觉看清了他的脸。
——那双眼睛,依然黑得像深夜的潭水,却不再空洞,而是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江辞...”池觉无意识地呢喃,手指攥紧了膝盖上的新生手册,纸张在他掌心皱成一团。
台上的江辞开始了他的演讲,声音清朗而沉稳,没有一丝池觉记忆中的迟疑和颤抖:“...作为特殊教育学院的学生,我深知教育平等的重要性。五年前,我还无法流畅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池觉的呼吸停滞了。
这不可能——那个连“哥哥”都不会叫的男孩,那个只会用数字和音乐表达自己的江辞,现在正站在两百人面前侃侃而谈?
“...感谢我的导师发现了我对数学的热爱,感谢江大给特殊学生提供的机会...”江辞的演讲继续着,语调平静得近乎冷漠,但内容却透露出这些年不为人知的艰辛。
池觉死死盯着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五年来的寻找、等待、自责如潮水般涌来。
他记得那个雨夜,自己在72路公交沿线找了整整一周,记得印了上千份寻人启事贴满大街小巷,记得每次电话响起时那种希望与恐惧交织的心情...
掌声响起,江辞的演讲结束了。
他微微鞠躬,快步走下舞台,没有多看台下一眼。
池觉像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猫着腰沿过道冲向舞台侧门。
他必须追上江辞,必须问清楚这五年他去了哪里,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现在出现在这里...
侧门外是条狭窄的走廊,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整理设备。
池觉四处张望,没有江辞的影子。
“请问刚才演讲的那个男生——江辞,往哪边走了?”池觉拦住一个戴工作牌的女生问道。
女生指了指后门:“好像出去了。你是他朋友?”
“我是他...”池觉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是什么?
哥哥?
家人?
还是只是一个被抛弃的旧日影子?
“谢谢。”他最终只是点点头,朝后门冲去。
九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池觉站在礼堂后的空地上转了一圈,终于捕捉到一个白色身影正快步走向远处的自行车棚。
“江辞!”池觉大喊,声音里的急切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个身影明显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反而走得更快了。
池觉跑起来,五年来的思念和疑问在胸腔里沸腾。
他不能让江辞再次消失,不能再经历一次那种失去的痛苦。
“江辞!等等!”他几乎要追上了,伸手就能碰到那人的肩膀。
江辞突然转身,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池觉读不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成冰冷的平静:“有事?”
这个冷淡的问句像一盆冰水浇在池觉头上。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五年了,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太多话想说,但此刻全都堵在喉咙里。
“你...你还记得我吗?”
最终,池觉问出了这个最愚蠢的问题。
江辞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行车把手上的一道划痕
——池觉记得那是他小时候不小心用钥匙划的。
“池觉。”江辞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池觉心上,“我当然记得。”
“那为什么...”池觉的声音哽咽了,“为什么不联系我?这五年你去哪了?我们找遍了所有地方...”
“没必要。”江辞打断他,语气冷静得近乎残忍,“我现在很好。”
“没必要?”池觉重复着这个词,感到一阵眩晕,“你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都在想你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在哪个角落挨饿受冻...”
江辞的睫毛微微颤动,但表情依然冷硬:“那是你的选择。我没要求你找我。”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捅进池觉的心脏。
他后退一步,不敢相信这是从江辞嘴里说出来的话。
那个曾经依赖他、信任他的男孩,现在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不信。”池觉摇着头,“你不是这样的人。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人不让你联系我?”
江辞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你还是老样子,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他跨上自行车,“让开,我要走了。”
池觉抓住车把:“至少告诉我你现在住在哪?怎么联系?我们得谈谈...”
“没必要。”江辞重复道,用力掰开池觉的手指,“我们早就不是兄弟了。”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池觉。
他呆立在原地,看着江辞骑远的身影,瘦削的背挺得笔直,没有一丝留恋。
直到那个白点消失在视野里,池觉才如梦初醒。
他掏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爸...我见到江辞了...在江大...他是新生代表...”
电话那头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是池翼难以置信的询问:“你确定是他?他还好吗?他有没有说...”
“他不肯跟我说话。”池觉的声音沙哑,“他说...我们早就不是兄弟了。”
一阵沉默后,池翼叹了口气:“给他点时间,小觉。这五年他一定经历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挂掉电话,池觉决定去特殊教育学院问个清楚。
如果江辞不愿告诉他,那就从官方渠道了解。
特殊教育学院的办公楼小而安静,走廊墙上贴满了学生作品和活动照片。
池觉在宣传栏前停下脚步——最新一期院刊的封面正是江辞,标题是《从自闭症患者到数学天才:一个特殊学生的成长之路》。
“找人?”一个温和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池觉转身,看到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性抱着几本书站在办公室门口。
“我...我想了解江辞的情况。”池觉直接说道,“我是他...以前的家人。”
女教授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你是池觉?江辞的哥哥?”
池觉的心跳加速:“您知道我?”
“当然。”女教授推开办公室门示意他进来,“我是李文芳,江辞的导师。他刚来面试时就提到过你——虽然很不情愿。”她倒了杯水给池觉,“说实话,我很惊讶他会联系你。”
“他没有联系我。”池觉苦笑着接过水杯,“我今天在开学典礼上偶然看到他的。”
李教授挑了挑眉:“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终于想通了。”
“想通什么?”
“放下那个'累赘'的心结。”李教授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档案,“江辞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学生。五年前他独自来到阳光福利院,几乎不说话,但对数字异常敏感。福利院的老师发现他经常在墙上写满数学公式,就联系了我们学校。”
池觉翻看着档案里的照片——十五岁的江辞站在黑板前,上面写满了复杂的方程式,比他大学高等数学课上的还要难。
“我们测试后发现,他在数学和音乐方面有惊人的天赋,尤其是心算能力和空间想象力。”李教授继续道,“经过两年特殊教育,他已经能够正常交流,甚至代表学校参加数学竞赛。”
池觉的指尖轻轻抚过一张领奖照片——江辞穿着蓝色校服,面无表情地举着奖杯,眼神依然疏离,但至少不再空洞。
“他去年被保送江大,学校还专门为他安排了校外住宿,因为他不适应宿舍环境。”李教授合上档案,“但他始终拒绝谈论过去,尤其是你们家。我们只知道他觉得自己是个'负担',离开是为了不拖累你。”
池觉的眼眶发热:“他从来不是负担...”
“我知道。”李教授温和地说,“但自闭症患者的思维模式和我们不同。一旦某个观念形成,很难改变。”她递给池觉一张纸条,“这是他现在的住址。不过我不建议你马上找他——今天的重逢可能已经让他很不安了。”
池觉小心地收好纸条:“谢谢您。我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从学术角度看,他非常出色。”李教授犹豫了一下,“但社交方面...他几乎没有朋友,总是独来独往。有次我偶然看到他钱包里放着一张旧照片,是你俩的合影。”
这个消息像一束光照进池觉灰暗的心情。
他道别李教授,走出办公楼时已是黄昏。
校园广播正播放着轻快的迎新歌曲。
新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向食堂,笑声在夏末的空气中荡漾。
池觉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纸条上的地址——阳光公寓705室,离学校只有两站路。
五年的寻找,终于有了明确的方向。
但李教授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给他点时间。
回宿舍的路上,池觉的手机响了。
是篮球队的群消息,通知晚上七点训练。
他正要回复,突然想起什么,翻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号码。
——张雨欣,高中同学,现在在江大文学院。
“喂?”电话接通,熟悉的女声传来。
“雨欣,是我,池觉。”他停顿了一下,“你今天参加开学典礼了吗?”
“池觉!”张雨欣的声音充满惊喜,“没有,我们院明天才办。怎么了?”
“我...我看到江辞了。”池觉直接说道,“他是特殊教育学院的新生代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天啊...他还好吗?”
“表面上很好,演讲流利,成绩优秀。”池觉苦笑,“但他不肯认我,说我们早就不是兄弟了。”
“这...“张雨欣似乎在斟酌词句,“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池觉仰头看着渐暗的天空,“李教授——他的导师给了我住址,但建议我先别去找他。”
“听专家的没错。”张雨欣轻声说,“不过...如果你想了解他这些年的生活,我有个主意。校报每年都会做优秀新生专访,我可以帮你问问谁负责特殊教育学院。”
池觉的心跳加快了:“真的?那太感谢了!”
挂掉电话,池觉感到一丝久违的希望。
也许通过校报,他能侧面了解江辞这五年的生活,找到重新连接的突破口。
宿舍里,室友们还没回来。
池觉打开电脑,搜索“江辞数学”,立刻跳出几条结果——市特殊教育学校数学竞赛一等奖、青少年智力挑战赛亚军...每一条新闻都配着江辞的照片,一张比一张成熟,但眼神始终疏离。
池觉一张张保存下来,建了个专门的文件夹。
最后,他点开一个视频链接,是半年前的一场数学竞赛决赛。
台上的江辞穿着深蓝色西装,面对评委刁钻的提问对答如流,最终以满分夺冠。
“江辞选手,你的解题思路非常独特。”视频中,评委好奇地问,“是有人教你这种方法,还是自己摸索的?”
江辞沉默了几秒,眼神飘向远处:“一个人...曾经教我看待数字的不同方式。”他的声音很轻,但池觉捕捉到了那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视频到此结束。
池觉反复播放最后这一段,心跳如鼓。
江辞说的“那个人”,是他吗?
夜深了,室友们陆续回来,喧闹着分享第一天的见闻。
池觉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脑海中全是今天江辞看他的那个眼神。
——表面冰冷,深处却藏着什么更复杂的东西。
手机震动,是张雨欣发来的消息:“搞定!负责特殊教育学院采访的是我朋友林小微,她答应明天下午去采访江辞。你想问什么?我可以让她委婉地带出来。”
池觉思考了一会儿,回复道:“问他这些年在哪,为什么选择江大,还有...是否还记得池家。”
发完这条,他又补充:“谢谢,雨欣。这对我很重要。”
“客气啥。”张雨欣很快回复,“对了,他住校外哪个小区?阳光公寓?巧了,我表姐就住那儿。听她说705室确实住了个不爱说话的男生,经常半夜弹钢琴。”
池觉握紧手机。
半夜弹钢琴?
那个曾经在月光下为他弹奏《小星星》的男孩,现在依然用音乐表达自己吗?
第二天一早,池觉就去了数学系。
他记得江辞的档案里提到过他对高等数学的兴趣。
“请问张明教授在吗?”他拦住一个助教问道。
张明是江大数学系的权威,昨天他在查资料时发现江辞参加过他的暑期讲座。
“张教授今天没课。“助教回答,“你是?”
“我是计算机系的池觉。”他顿了顿,“我想请教一些关于...特殊学生选数学课的事。”
助教恍然大悟:“哦,是为江辞问的吧?张教授提过他,说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他压低声音,“不过那孩子性格有点怪,从来不和人交流,作业都是塞在教授门缝下的。”
池觉的心揪了一下:“他...选张教授的课了吗?”
“选了《抽象代数》,每周三下午。”助教翻了翻课表,“今天就有,三点,二教203。”
池觉道谢离开,心里已经有了计划。
他不会贸然打扰江辞,但至少要确保能偶尔看到他,确认他过得好。
下午两点五十,池觉提前来到二教203,选了后排靠窗的位置。
陆陆续续有学生进来,大多是高年级的,互相打着招呼。
三点整,江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依然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怀里抱着几本书。
池觉屏住呼吸,看着江辞径直走向第一排最角落的位置,仿佛那早就被预留好了。
他没有和任何人交流,放下书就开始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张教授开始讲课,内容对池觉来说如同天书。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江辞的背影上——那瘦削的肩膀,微微低头的姿势,还有不时在纸上快速书写的手。
五年了,这个男孩依然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课间休息时,大部分学生出去活动,江辞却留在座位上继续写着什么。
池觉鼓起勇气,悄悄走到前排,在江辞旁边的座位坐下。
“这道题还可以用群论来解。”他轻声说,指着江辞笔记本上的一道证明题。
江辞猛地抬头,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变成戒备:“你跟踪我?”
“我查了你的课表。”池觉老实承认,“我不会打扰你,只是...想确认你过得好。”
江辞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现在你看到了,我很好。可以走了吗?”
“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池觉忍不住问,“如果是因为那次赵级的事,我可以解释...”
“不是所有事都围着你转,池觉。”江辞冷冷地打断他,“我只是不需要你了。就这么简单。”
铃声响起,学生们陆续回教室。
池觉不得不回到后排,但整节课他的心都在绞痛。
江辞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
——“我只是不需要你了。”
这比任何解释都残忍。
下课后,江辞迅速收拾东西离开,池觉没有追上去。
他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直到手机震动——张雨欣发来的消息:“小微采访完了,有些有趣的内容。晚上七点,咖啡厅见?”
池觉立刻回复:“一定到。”
咖啡厅里,张雨欣和一个短发女生已经等在角落。
看到池觉,她们同时露出复杂的表情。
“这是林小微。”张雨欣介绍道,“小微,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池觉。”
林小微推了推眼镜:“老实说,这次采访很奇怪。江辞一开始很抗拒,但听到我是校报的,突然就配合了,好像...好像希望某些信息被公开似的。”
池觉的心跳加速:“他说了什么?”
“他说这五年辗转了三个福利院,后来因为数学天赋被特殊学校破格录取。”林小微翻着笔记,“选择江大是因为这里有全国最好的特殊教育项目。哦,还有——”她停顿了一下,“他特别提到感谢'童年时期的池家',说如果没有那五年的基础,他不会进步这么快。”
池觉的呼吸停滞了:“他...他提到我了?”
“原话是:'池觉教会了我用音乐表达情感,这对后来的语言发展很重要'。”林小微念道,然后抬起头,“但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忍受某种疼痛。“
张雨欣轻轻握住池觉的手:“他还记得你,而且心存感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
池觉摇摇头,眼中闪烁着希望和困惑:“因为他固执。从小就这样,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看向林小微,“还说什么了吗?”
“最奇怪的是最后。”林小微压低声音,“我问他未来有什么打算,他说'弥补一个错误'。我问是什么错误,他突然站起来结束采访,只说'那个人知道'。”
池觉的心猛地一跳。
弥补错误?
是指离开池家吗?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现在又拒绝和解?
“谢谢你,小微。”他真诚地说,“这些信息对我很重要。”
回宿舍的路上,池觉的手机又响了。
是池翼:“小觉,我和你妈决定周末去江大看看。不是去打扰江辞,就是...想离他近一点。”
池觉理解这种心情。
五年来,江辞就像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在每个家庭聚会的缺席中,在每次路过儿童服装店时,在每个生日和节日里...
“好。”池觉简单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