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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偶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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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
池觉站在阳光公寓对面的便利店里,手里捧着一杯热咖啡,眼睛却死死盯着公寓大门。
这是他“偶遇计划”的第三天。
便利店店员已经认识他了:“小伙子,又等女朋友啊?”
池觉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笑:“等一个...老朋友。”
六点三十七分,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
江辞穿着灰色运动服,耳朵里塞着白色耳机,步伐轻快地跑出公寓大门。
晨光中,他的侧脸线条比五年前更加分明,却依然带着那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
池觉迅速付钱出门,保持着安全距离跟在后面。
江辞的跑步路线很固定——沿着清河公园外围跑两圈,然后在第七棵银杏树下拉伸。
昨天是这样,前天也是。
公园里晨练的老人不少,池觉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他假装在慢跑,目光却始终锁定前方那个身影。
江辞跑步的姿势很特别,手臂摆动幅度很小,像是怕碰到什么似的,但脚步却异常轻盈。
跑到第二圈时,江辞突然停下,转身看向身后。
池觉来不及躲闪,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江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然后转身继续跑,但速度明显加快了。
“被发现了...”池觉小声嘀咕,却没有放弃追赶。
五年前他没能追上离开的江辞,这次绝不会重蹈覆辙。
跑完步,江辞照例在那棵银杏树下拉伸。
池觉躲在二十米外的公共厕所旁,通过镜子反射观察着他。
江辞的动作精准得像台机器,每个拉伸都保持恰好三十秒,然后换下一个。
当他弯腰时,脖子上滑出一个小物件
——是那个蓝色的小铃铛,已经氧化发黑,但依然被当作项链戴着。
这个发现让池觉的心脏漏跳一拍。
江辞还留着它,那个他们初次见面时池觉送他的小礼物。
拉伸结束,江辞头也不回地走向公园北门。
池觉知道接下来他会去“晨光”早餐店买一个蔬菜三明治和豆浆,然后步行去学校——这套流程他已经观察了两天。
但今天出了意外。
江辞刚走到公园北门,天空突然阴沉下来,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行人们纷纷躲雨,江辞却站在原地不动,仰头看着天空,仿佛在计算雨滴的下落速度。
“江辞!”池觉忍不住冲过去,“快躲雨!”
江辞像是被惊醒一样看向他,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打湿了白色T恤。
他没有移动,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池觉。
“你...你会感冒的。”池觉手足无措地说,想拉他又怕引起反感,“那边有亭子。”
江辞摇摇头,突然迈步走进雨中,方向却不是早餐店或学校,而是一条池觉不熟悉的小路。
“等等!”池觉顾不上拿伞,急忙追上去,“你去哪?这不是去学校的路!”
江辞没有回答,只是加快脚步。
雨越下越大,两人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贴在身上。
池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他不断用手拨开,生怕跟丢前面那个身影。
拐过三个街区,江辞的步伐开始迟疑。
他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左右张望,表情罕见地出现了困惑。
“迷路了?”池觉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你要去哪?我带你。”
江辞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他看起来像只落汤鸡,却依然倔强地不肯开口。
池觉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要去...那个福利院?阳光之家?”
他记得校报记者提到江辞曾在几个福利院待过。
江辞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这足够确认池觉的猜测。
“那边修路,得绕道。”池觉轻声说,试探性地指了个方向,“从这里走,过两个红绿灯左转。”
令他惊讶的是,江辞竟然顺从地跟着他走了。
两人在暴雨中沉默前行,池觉时不时偷瞄身旁的人,确保他没有再次消失。
“为什么今天去福利院?”走过一个红绿灯后,池觉小心翼翼地问。
江辞盯着前方的路面:“周三。”
池觉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江辞的档案里提到他每周三去福利院做义工。
这个习惯保持了多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关于现在的江辞的事?
雨幕中,福利院的蓝色招牌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江辞的脚步明显轻快起来,但就在距离大门还有十几米的地方,他突然停下,转向池觉:“你回去吧。”
“我...我可以等你。”池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反正已经湿透了。”
“不需要。”江辞的语气恢复了那种冰冷的疏离,“别跟着我。”
池觉站在原地,看着江辞走向福利院大门,和门卫熟稔地点头示意后消失在里面。
雨还在下,但他感觉不到冷了,胸口有种更深的寒意蔓延开来。
“至少他没否认我是他哥哥...”池觉自我安慰着,走到福利院对面的小超市屋檐下躲雨。
他决定等下去,不管要多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势时大时小。
池觉的衣服慢慢被体温烘得半干,又在下一次雨势加大时重新湿透。
上午十点。
他给上午的课都发了请假短信。
中午十二点。
他啃着从超市买来的面包当午餐。
下午三点。
雨终于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水洼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四点十五分,福利院的大门再次打开,江辞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一群小孩子。
他们像小鸟一样围着江辞,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最让池觉震惊的是,江辞竟然在微笑。
——不是那种礼貌性的嘴角上扬,而是真实的、温暖的笑容,甚至偶尔会回应孩子们的话。
池觉看得入迷,不小心踩到一个水坑,发出“啪嗒”一声。
江辞立刻抬头看过来,笑容瞬间消失。
他对孩子们说了什么,然后独自朝池觉走来。
“你还在。”这不是疑问句,而是带着些许不可思议的陈述。
“我说过会等你。”池觉站直身体,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
——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皱巴巴的,鞋子因为湿透而发出吱吱声。
江辞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伸手碰了碰池觉的额头:“发烧了。”
这个简单的触碰让池觉浑身一颤。
五年了,这是江辞第一次主动接触他。
“没事,我体质好。”池觉强打精神笑了笑,“那些孩子...你教他们数学?”
江辞点点头,眼神飘向远处:“他们...不觉得我奇怪。”
这句话像把钝刀缓慢地插入池觉的心脏。
他想起小时候江辞被同学嘲笑的场景,想起那些“傻子”“怪胎”的称呼,想起校长办公室里那句“为个哑巴值得吗。”
“我从来没觉得你奇怪。”池觉声音沙哑开口道,“你只是...与众不同。就像左撇子或者色盲一样,只是看世界的方式不同。”
江辞的黑眼睛直视着他,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你跟踪我三天了。”
“你怎么...?”池觉惊讶地瞪大眼睛,随即恍然大悟,“你早就发现了?”
“第一天我就已经知道了。”江辞平静地说,“你的香水没换过。”
池觉哭笑不得。
他确实从高中起就用同一款古龙水,没想到这个习惯成了暴露自己的原因。
“为什么不揭穿我?”
江辞耸耸肩:“无所谓。”
这个回答比任何指责都伤人。
池觉深吸一口气,决定直击核心:“江辞,为什么离开?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辞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绷紧了:“不想谈。”
“五年了,我至少该知道原因!”池觉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我们找遍了整个江城,贴了上千份寻人启事,妈妈差点崩溃...你就一句'不想谈'?”
“你们不该找我。”江辞的语气突然变得激烈,“没有我,你们过得更好。”
“什么?”池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会这么想?”
“赵级说的对。”江辞的声音低下去,“我是累赘。你为我打架,被记过,放弃比赛...没有我,你不会...”
“所以你听到了办公室里的对话?”池觉终于明白了,“就因为这个你就离家出走?你知道我宁愿被开除也不愿意失去你吗?”
江辞摇摇头,转身要走:“讨论这个没意义。”
池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太细了,比记忆中细多了,腕骨突出得像要刺破皮肤:“有意义!因为如果你再敢消失,我会找遍全世界把你抓回来!”
这个威胁脱口而出,带着五年积压的愤怒、担忧和思念。
江辞僵在原地,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池觉读不懂的情绪。
“放开。”他最终只是平静地说。
池觉松开手,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可能是淋雨太久,也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他的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池觉?”江辞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没事...”池觉摇摇头,试图稳住身体,“只是有点...”
话没说完,他的膝盖一软,向前栽去。
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因为一双纤细却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
“发烧还说没事。”江辞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责备,“固执。”
池觉想反驳,但黑暗已经吞噬了他的意识。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头顶是素白的天花板。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床头一盏小灯亮着。池觉试图坐起来,却感到一阵头痛欲裂。
“别动。”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
江辞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正在翻看什么,“体温38.7,吃了退烧药。”
池觉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江辞的公寓里。
房间很小但异常整洁,每样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书按高度排列,笔筒里的文具按颜色分类,连床单都铺得没有一丝褶皱。
“几点了?”池觉沙哑地问。
“十一点二十三分。”江辞回答,精确到分钟是他的习惯,“你手机响过三次,我没接。”
池觉猜是室友或父母打来的。
他慢慢坐起来,发现身上换了一件过大的T恤,应该是江辞的。
“我的衣服...”
“洗衣机。”江辞简短地说,“明天才能干。”
一阵沉默。
池觉环顾四周,试图从这个空间里找出更多关于现在的江辞的线索。
墙上没有海报或照片,只有一张元素周期表和一张日历,书桌上堆满了数学和音乐理论书籍,角落里放着一架电子琴,和当年池家那架很像,只是更新一些。
“你还在弹琴?”池觉忍不住问。
江辞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偶尔。”
“能弹给我听吗?就像以前...”
“不。”
池觉:“......”
拒绝干脆利落,没有商量的余地。
池觉叹了口气,转而注意到江辞正在翻看的是一本相册。
从池觉的角度,能看到一些熟悉的照片边角。
“那是...”
江辞“啪”地合上相册,动作快到可疑:“饿吗?”
池觉的肚子适时地咕噜一声回答了他。
江辞起身走向小厨房,开始准备食物。
池觉趁机环视房间,在书架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钢铁侠手办——那是他十岁时送给江辞的第一件礼物,漆已经有些剥落,但被小心地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这个发现让池觉的心脏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攥住了。
江辞保留着这些纪念品,却假装不在乎,这种矛盾的行为给了他一丝希望。
厨房里传来煎蛋的香味。
池觉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厨房门口。
江辞背对着他,正在熟练地翻动平底锅里的鸡蛋。
他的动作精准得像在实验室做实验,连翻面的时间都分秒不差。
“你会做饭了。”池觉轻声说。
江辞头也不回:“基本生存技能。”
“这五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池觉忍不住问,“福利院的人对你好吗?”
锅铲在平底锅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江辞关掉火,把煎蛋盛到盘子里:“吃饭。”
餐桌上,两人沉默地吃着简单的晚餐——煎蛋、白粥和超市买的咸菜。
池觉注意到江辞的饮食习惯依然没变:先吃蛋黄再吃蛋白,粥要吹十下才入口,不吃任何绿色蔬菜。
“你知道这些年爸爸妈妈一直在你找吗爸妈,这些年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寻找你”池觉终于打破沉默。
江辞只是继续安静的吃晚餐没有回答。
“他们这周末要来江大。”池觉试探性地说,“他们不是来打扰你,就是想...离你近一点。看你这些年过得的好不好。”
江辞放下筷子,眼神飘向远处:“没必要。”
“有必要!”池觉的声音因激动而提高,“你对我们很重要,江辞。不管你信不信,这五年来没有一天我们不想你。”
江辞的黑眼睛直视着他,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证明。”
“什么?”
“证明我不是累赘。”江辞一字一顿地说,“证明没有我你们过得更好。”
池觉愣住了。
这个执念如此之深,已经成了江辞心中的一根刺,拔不出来也消化不掉。
“我没办法证明一件不存在的事。”池觉最终说,“就像我没办法证明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你离开后,家里安静得像坟墓。妈妈每次看到蓝色衣服就会哭,爸爸把所有关于自闭症的书都锁了起来,而我...”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我每天放学还是会绕到特殊学校门口,明知道你不会在那里。”
江辞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3下,停顿,2下。
3:20,这是他小时候常做的时间记录。
“我需要数据。”他最终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池觉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至少江辞愿意交流了,这是个突破。
饭后,他主动要求洗碗,江辞没有反对,只是站在一旁监督,确保每个碗都放在正确的位置。
“我该回去了。”洗完最后一个盘子,池觉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衣服...”
“明天干了再来拿。”江辞说,“现在穿我的。”
他拿出一件外套和一条运动裤递给池觉。
衣服上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是江辞身上的味道。
池觉突然意识到这是五年来他们第一次共处一室这么久,江辞甚至允许他穿自己的衣服、睡自己的床。
“谢谢。”池觉轻声说,不只是为了衣服。
江辞点点头,眼神闪烁:“公交末班车11:50。”
池觉穿上外套,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明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不知道。”
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比直接拒绝好多了。
池觉微笑着挥手告别:“晚安,乖宝。”
江辞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没有纠正这个称呼。
当电梯门关上时,池觉终于允许自己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
——今晚他找回了失去五年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小部分。
雨后的空气清新冷冽。
池觉站在公交站牌下,抬头看向七楼那个亮着灯的窗户。
隐约的钢琴声飘下来,是他教江辞的第一首曲子——《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