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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望山,望水,望人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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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河的水,永远流淌着幽暗的波澜,血黄色的浪花拍打着岸边,卷起无数破碎的记忆。我挽着北帝的手,沿着河岸缓步前行,脚下是湿冷的青石,每一步都仿佛踏过千万年的光阴。
远处,奈何桥横跨忘川,桥上亡魂如织,孟婆的汤棚里飘出袅袅青烟,混着彼岸花的香气,在阴冷的空气中浮动。
忽然,我的目光被桥头的一道身影吸引。那是一个女子,青丝如瀑,却已染上岁月的霜白,她穿着一袭素白的旧裳,衣角绣着几朵早已褪色的梅花。
她没有急着接过孟婆的汤碗,而是伫立在桥边,目光越过忘川,望向远方——那里没有尽头,只有一片朦胧的雾气,可她的眼神却像是穿透了幽冥,望向了人间,望向了边塞,望向了那个她等了一生的人。
北帝察觉到我的目光,顺着我的视线望去,轻叹一声:“又是一个执念未消的魂。”
“她是谁?”我轻声问。
北帝的指尖在虚空中一点,忘川的水面泛起涟漪,渐渐映出一幅幅画面——那是她的前世。
她叫沈青霜,生于江南水乡,自幼与邻家少年陆沉舟定下婚约。两人青梅竹马,年少时曾在桃树下许下誓言,他说:“待我功成名就,必归来娶你。”她笑答:“我等你,无论多久。”
后来,战事骤起,边关告急,陆沉舟投笔从戎,临行前,他将一枚青玉簪别在她的发间,道:“待我归来,簪子若在,我便娶你。”
她等了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桃花开了又谢,边关的消息却越来越少。有人说他战死了,有人说他升了将军,娶了贵女,可她不信。她日日站在渡口,望着江水,盼着归帆。
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她的青丝渐白,容颜渐老,可那枚青玉簪始终插在她的发间,从未取下。
她不再年轻,可她的等待却从未停止。她望山、望水、望尽一生,直到最后,她死在那个渡口,手里仍攥着那枚簪子。
她的魂魄来到地府,黑白无常引她过黄泉路,她却不肯走快,每走一步,都要回头望一眼,仿佛还能看见人间的江水,还能听见他的马蹄声。
“她等了一生,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低声说道,心中泛起酸涩。
北帝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发丝,淡淡道:“执念太深,便无□□回。”
我望向她,她仍站在桥边,目光恍惚,像是在寻找什么。孟婆递给她一碗汤,她却迟迟不接,只是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在等谁?”
孟婆叹息:“喝了这碗汤,前尘往事,便都忘了。”
她怔怔地望着汤碗,浑浊的泪水滑落:“可我总觉得……有人在等我,或者……我在等谁?”
孟婆摇头:“等与不等,都已成空。”
她终于接过汤碗,仰头饮尽。刹那间,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茫然地望向四周,仿佛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可当她迈步走上奈何桥时,她的脚步仍是不自觉地放慢,目光仍是不由自主地望向远方。
“她忘了自己等的人,可等待,却早已刻进了她的魂魄。”北帝低声道。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怅然。她已不记得陆沉舟,不记得那枚青玉簪,不记得自己曾在渡口站了一生,可她的魂魄深处,仍残留着那份执念——她仍在等,哪怕她已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她下一世会如何?”我问。
北帝沉吟片刻,指尖轻点,忘川的水面再次泛起涟漪,映出她的来世——她转世为一名绣娘,生于塞北,一生未嫁。她总爱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绣帕上总绣着江南的桃花,却不知为何。
“她的执念太深,轮回也无法洗净。”北帝淡淡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等的人,也入了轮回,与她重逢。”
我望向忘川,河水翻涌,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远处,沈青霜的身影已消失在奈何桥的尽头,可她的等待,却像这忘川的水,永远流淌,永不停歇。
我仰起脸,正对上北帝深邃的眼眸。忘川河的水光映在他眼底,漾开一片温柔的涟漪。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带着地府独有的凉意,却又在触碰的瞬间化作融融暖意。
“你不在时,”他的声音低得像是忘川深处的回响,“酆都城的彼岸花会突然转向人间。”
他的广袖拂过河面,水波里浮现出我作为凡人时的点点滴滴——熬夜赶稿时窗外突然摇曳的幽蓝鬼火,迷路时总在脚边打转的银灰色野猫,甚至是我伤心落泪时,杯中茶水无端泛起的微甜。
我这才发现,原来米妮碧绿瞳孔里偶尔闪过的金芒,杰瑞发脾气时炸毛的弧度,都与北帝如出一辙。就连我独自在老宅惊醒的深夜,窗棂上那抹似有若无的沉水香,都是他跨越阴阳界送来的慰藉。
“最煎熬是你二十岁那年。”他的下颌抵在我发顶,震得胸腔微微发颤。水面映出我高烧昏迷的场景,床畔输液管的滴答声里,分明混着锁链轻叩窗棂的节奏。
原来那晚我觉得有人握我的手不是幻觉——北帝的真身不能现世,硬是分出一缕元神化作暖风,整夜缠绕着我的指尖。
河面突然掀起波澜,现出更久远的画面。
我儿时总对着说话的蒲公英,雨后莫名出现在窗台的干爽绣花鞋,甚至总在危险时刻突然断裂的鞋带……无数细碎的守护,串联起没有他在身边的漫长岁月。
“有时候……”他忽然咬住我耳尖,惊起一串战栗,“真想把你这株不听话的忘忧草,永远锁在酆都城的琉璃盏里。”
可镜中的景象却背叛了他的狠话——我每次转身离去时,他始终站在原地,玄色衣袂翻涌如永夜,直到轮回井彻底吞没我的身影。
我忽然想起手腕上莫名出现的红绳,胎记般从小跟着我。此刻它正在北帝的注视下泛出幽光,原来是他的一缕发丝所化。这抹墨色在人间褪成绯红,像条看不见的线,始终系着他的心跳。
忘川对岸的彼岸花突然无风自动,花瓣纷扬如血色的雪。北帝的掌心接住一片,轻轻按在我心口:“你在人间笑时,这里,”他指尖下的花瓣化作暖流渗入肌肤,“整条忘川都会回暖三分。”
我埋首在他颈窝,嗅着缠绕千年的沉水香。他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与红绳的脉动渐渐重合。远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黑白无常识趣地绕道而行,惊飞栖息在孽镜台上的冥鸦。
“现在知道了?”他忽然托起我的脸,九幽灯火在他眸中碎成星河。
我们脚下,忘川水倒映出的不再是孤影,而是纠缠了千万年的双生魂光——他的玄色龙袍与我的银纹裙裾交织,宛如上古时期就刻在三生石上的图腾。
夜风拂过,吹散最后一缕迟疑。我踮起脚,吻住他微凉的唇。刹那间,酆都城所有的往生花同时绽放,花瓣上的露珠里,全是我们相叠的身影。
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我深感满足和安心,但我突然央求北帝,带我去江南水乡,看看沈青霜和陆沉舟共同生活过的地方,看看曾经等待盼君归的沈青霜。
北帝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掌心,一缕幽蓝的冥火燃起,化作一只引路的蝴蝶,在忘川河畔翩跹飞舞。他低声道:“既然你想看,那便带你去。”
话音未落,周遭的景象如水墨般晕染变幻,幽冥的阴冷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江南水乡湿润的风,带着淡淡的桃花香。
我们站在一座古老的石桥上,桥下流水潺潺,乌篷船缓缓划过,船夫摇橹的吱呀声混着远处茶肆的说书声,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数百年前的时光。
“这里,就是沈青霜的故乡。”北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
我低头望去,桥下的青石板上还残留着岁月的痕迹,仿佛能看见当年那个少女站在这里,踮起脚尖,望着远处的渡口,期盼着心上人的归帆。
北帝牵着我,沿着石板路缓缓前行。街道两旁的木楼依旧保持着旧时的模样,斑驳的墙面、褪色的雕花窗棂,都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偶尔有行人擦肩而过,却无人能看见我们——我们像是行走在时光的夹缝里,窥探着早已逝去的过往。
“她家就在前面。”北帝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院。
院门半掩,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匾,依稀可见“沈宅”二字。推门而入,院中一棵老桃树依旧伫立,只是花期已过,只剩下零星的几片绿叶。树下摆着一张石桌,桌上刻着浅浅的棋盘纹路,想必当年沈青霜和陆沉舟曾在此对弈。
“她常常坐在这里绣花,一坐就是一整天。”北帝的手指抚过石桌,桌面上浮现出一幅淡淡的幻影——年轻的沈青霜低眉垂首,指尖翻飞,绣绷上的鸳鸯栩栩如生。
我走近屋内,陈设简单却温馨。梳妆台上放着一面铜镜,镜面早已模糊,却仍能映出几分旧时的影子。
镜旁搁着一只木匣,我轻轻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青玉簪,簪头雕着一朵未开的梅花,玉色温润,仿佛还带着主人的温度。
“她至死都戴着这枚簪子。”北帝低声道。
我握紧簪子,指尖微颤,仿佛能感受到沈青霜当年的执念——她等了一生,却终究没能等到那个承诺归来的人。
“陆沉舟……最后如何了?”我轻声问。
北帝沉默片刻,抬手一挥,幻象再次浮现——边塞的风雪中,年轻的将军身中数箭,倒在血泊里。他的手中紧握着一封未寄出的家书,信上只有寥寥数语:“青霜,待我归来,必不负你。”
可战事吃紧,信使未能将信送出,而他的尸骨,也永远埋在了遥远的边关。
“他至死都念着她。”北帝淡淡道,“只是阴阳两隔,再无缘相见。”
我眼眶微热,攥紧了手中的簪子。
北帝轻轻握住我的手,低声道:“走吧,带你去看看她最后等待的地方。”
我们离开沈宅,沿着青石板路走向渡口。江水平静,远处几艘渔船缓缓驶过,岸边的柳枝轻拂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她每天都站在这里,望着江水,等他的船。”北帝的声音很轻,却像是穿透了时光,“直到她白发苍苍,直到她再也站不动。”
我望着渡口,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目光执拗地望向远方。她的青丝早已斑白,可那枚青玉簪,却始终簪在发间,从未取下。
“值得吗?”我低声问,“等了一生,却终究是一场空。”
北帝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等待本身,就是她的意义。”
我怔住,抬眸看他。
“她等的不是结局,而是那份执念。”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发丝,“就像我等你,无论千年万年,只要你在,等待便有意义。”
我心头一颤,靠进他的怀里。江风拂过,带着湿润的水汽,远处的钟声悠悠传来,像是跨越了百年的回响。
“他们……还会再见吗?”我轻声问。
北帝的眸色深沉,望向忘川的方向:“或许某一世,他们会在某个街角擦肩而过,虽不相识,却莫名心悸。”
我闭上眼,仿佛看见轮回之中,某个江南小镇的雨巷里,撑伞的女子与戎装的少年擦肩,她发间的青玉簪微微一闪,而他,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
风过无痕,却已足够。
“回去吧。”北帝牵起我的手,幽冥的气息再次笼罩周身。
我最后望了一眼渡口,江水依旧,柳枝依旧,只是故人已逝,旧梦难寻。
但等待,终究会在某个瞬间,得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