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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笑看红尘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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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帝去森罗殿裁断公案时,冥界的晨光正从孽镜台后方渗过来。那光线像是被十八层地狱过滤过似的,泛着青灰色,照得十殿阎罗的朝服都褪了颜色。我坐在奈何桥第三根望柱旁,看着雾气中起伏的彼岸花,忽然想起孟婆说过——这些花是用未了尘缘染红的。
忘川的水今天格外平静,映出我模糊的倒影,却渐渐扭曲成另一个模样:盘得紧紧的圆髻,靛蓝粗布衫,还有那双我从未亲眼见过却能在家族老照片里认出来的——三寸金莲。
“奶奶……”我下意识伸手,水面荡开涟漪。
雾气突然浓稠起来,彼岸花丛簌簌摇动。血色花瓣飘落处,幻化出1935年秋天的清晨。
江西某个小村庄,露水还挂在苦楝树叶上,二十岁的爷爷背着蓝布包袱站在天井里。他穿着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褂子,脚上是奶奶熬了三夜纳的千层底布鞋。
“祠堂那边……”爷爷嗓子发紧,“休书你收好。”
门槛内的阴影里站着我的奶奶。她比我想象中还要瘦小,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
她接过那张黄纸时,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肘部,露出内侧刻的“百年好合”——那是他们成亲时,爷爷用卖柴火的钱打的。
“晓得。”奶奶把休书塞进灶王爷画像后面,“爹娘我会照应。”
公鸡开始打鸣。爷爷转身时,奶奶突然攥住门框。腐朽的木刺扎进她掌心,但她的表情像是早已失去知觉。
直到爷爷的背影消失在晒谷场尽头,她才松开手,三滴血珠渗进木头纹理,成了这个家最后记住的红色。
雾气翻涌,画面跳到七年后。奶奶在昏暗的油灯下补衣裳,身边躺着两个熟睡的孩子——我父亲和他妹妹。屋外传来马蹄声,她急急披衣起身,却只接到一封信和两块大洋。信上说爷爷在延安当了干部,和一位女同志重新组建了家庭。
“嫂子别怨他。”送信的游击队员搓着皲裂的手,“组织上要求……”
“我晓得。”奶奶把大洋放进米缸最底层,“他在做大事。”
彼岸花突然剧烈摇晃,幻象变成1949年冬天。奶奶在井边洗被褥,冻红的手指像十根胡萝卜。老族长拄着拐杖路过,故意提高嗓门:“守活寡的滋味如何?当年要是改嫁……”
“爹娘刚过百日。”奶奶拧干被单,水珠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孩子要吃饭。”
忘川河开始起浪,水面浮现出1966年的场景。奶奶把爷爷年轻时的照片藏进腌菜坛子,□□来搜家时,她正平静地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就像当年送别爷爷时那样坐着。小脚悬空离地三寸,仿佛随时准备站起来迎接什么。
“砰!”
孟婆的汤勺掉在地上,惊散了幻影。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死死抓着彼岸花茎,花汁染红了指尖,像极了奶奶掌心渗出的血。
“看太仔细会伤魂的。”孟婆捡起汤勺,在围裙上擦了擦,“你奶奶的魂魄早入轮回了。”
“她……恨吗?”
孟婆舀起一勺忘川水,水里浮动着无数记忆碎片:“看见没?真正刻骨铭心的,不是恨。”
水面映出奶奶临终的场景。九十岁的她躺在老式雕花床上,突然睁大眼睛看向虚空:“一农啊……”这是爷爷的名字。守在床边的父亲急忙凑近,却听老人最后念叨的是:“……鞋底纳厚些,北方雪大。”
彼岸花丛突然无风自动,所有花朵齐齐转向森罗殿方向。北帝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玄色朝服下摆还沾着孽镜台的寒气。
“查过了。”他掌心浮动着生死簿的金光,“你奶奶轮回七世,每一世都寿终正寝。”
我想问些什么,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北帝的目光落在我染红的指尖,忽然抬手招来一缕游魂——是个穿蓝布衫的小脚妇人,正在雾气中纺线。
“不是她。”北帝指尖轻点,那游魂便化作青烟散去,“但你可以当她是。”
忘川开始涨潮,水声里夹杂着无数人的絮语。我抱膝坐在岸边,看那个虚幻的奶奶在雾气中重复着生前劳作:舂米、织布、哄孩子入睡……每个动作都那么认真,仿佛这就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事。
“她等的从来不是那个人。”北帝的衣袖拂过水面,“是她自己那部分没活完的人生。”
冥界的晨钟突然敲响,惊起一群摆渡的冥鸦。奶奶的幻影在钟声里渐渐淡去,最后消失前,她朝我的方向笑了笑——这是幻象里第一次有表情。
我伸手去抓,只接到一片彼岸花瓣。花芯处凝着露水,尝起来咸涩如泪。
“该回去了。”北帝转身时,朝服上的暗纹浮现出无数相似的故事,“冥界待太久,会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想象。”
起身时,我发现岸边多了串小小的脚印,三寸长,浅浅地印在忘川的泥沙上,一直延伸到雾霭深处。孟婆在身后轻笑:“看,有人给你指路呢。”
我跟着脚印走到奈何桥中央,忽然听见风中传来纺车的吱呀声。回头望去,北帝还站在原处,他脚下那片彼岸花正开得血红,像1935年秋天渗进门槛的朝阳。
看着光影中映照出的那个幽冥大帝俊朗飘逸的侧影,我突然想偷偷看看我的夫君断案的情形,那些红尘路上纷纷扰扰的是是与非非,究竟是如何的纠缠不明。
九幽钟的轰鸣从森罗殿深处传来时,整条忘川的水都为之一滞。钟声不是寻常的金属震颤,而像是千万冤魂同时发出的叹息,声浪过处,连孽镜台的青铜底座都开始嗡嗡作响。
我躲在殿侧朱漆立柱后,看见十殿阎罗的仪仗正从不同方向汇聚。秦广王驾着青面獠牙的鬼车,车轮碾过处留下冰霜轨迹;楚江王乘着火龙,龙须扫过梁柱时溅起火星;宋帝王最是奇特,竟踩着本应关在血池地狱的九头恶鬼——此刻那怪物十八只眼睛全都紧闭,乖顺如家犬。
“跪——”
随着鬼判官拖长的唱喝,十位阎君已按序分立大殿两侧。他们脚下自动延伸出各自掌管地狱的幻象:寒冰狱的霜气在地面蔓延,火山狱的熔岩在柱间流淌,而拔舌狱的铁钳阴影,正巧投在我藏身的立柱上,惊得我往后一缩。
“咚!”
北帝的玄玉圭在青金石地面重重一顿。这个看似轻巧的动作却让整座森罗殿都震颤起来,梁柱上盘绕的冥龙雕塑突然睁开琉璃眼,口中含的夜明珠齐齐转向殿中央的孽镜台。
“带上来。”
北帝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般刺透所有杂音。牛头马面押着三个魂魄上前时,我注意到他们铁链上串着的罪人骷髅突然全部噤声——这些平日喋喋不休的罪证,此刻安静得像真正的死物。
孽镜台开始旋转,镜面浮现出斑斓的迷雾。北帝只是用指尖轻轻一点,迷雾立刻散开,露出第一个魂魄生前的记忆:那是个穿锦袍的胖子,正将砒霜掺进母亲的药碗。
“第五殿,蒸笼狱。”北帝甚至没有抬眼,生死簿便自动在他面前展开,金粉书写的判词从纸面浮起,“再加三十年,补足阳寿所欠。”
胖子突然挣扎起来:“我捐过寺……”话音未落,他脚下裂开深渊,蒸腾的热气中伸出无数焦黑的手,将他拖入翻涌的云母屏风——那屏风上正实时映出他在蒸笼里惨叫的景象。
第二个魂魄是位老妇。孽镜显示她一生诵经礼佛,却在饥荒年活埋了刚出生的孙女。镜中浮现雪夜柴房的场景时,老妇腕间的佛珠突然崩断,檀木珠子落地竟变成蠕动的蛆虫。
北帝眼中闪过一丝青光:“剥去善人皮相。”
判官笔自动飞起,在老妇头顶划了个十字。随着“嘶啦”一声,她慈祥的面皮如宣纸般揭开,露出内里青面獠牙的本相。最可怕的是,这张鬼脸上还残留着方才撕下的“善人面皮”的碎片,像没撕干净的墙纸边角。
“啊——!”老妇的惨叫突然变成男女混音,“你怎么能……”
北帝广袖一拂,那鬼脸便如沙雕般溃散,重组时已变成只双头猫又,被铁链锁着拖往石磨地狱。我这才发现,北帝袖口暗绣的冥纹正在发光——那是十八层地狱的微缩图景。
第三个魂魄刚要上前,殿外突然阴风大作。一道血影冲破鬼差阻拦,直扑孽镜台。那是个红衣厉鬼,长发如活蛇般舞动:“我不服!他负心薄幸却转世富贵,我报仇雪恨为何要下油锅?”
北帝终于抬眼。
那一瞬间,所有幽冥灯的火苗都矮了三分。我看不清北帝眼中具体有什么,只见到红衣厉鬼突然僵住,她飞舞的长发定格在空中,像被冻住的赤练蛇。
“杜青娥。”北帝念出这个名字时,生死簿自动翻到某一页,“你生前毒杀丈夫,死后纠缠转世恋人三世。”
孽镜突然分裂成上百块碎片,每块都显示不同场景:洞房交杯酒里下毒、坟前诅咒、附身吓疯转世丈夫的新娘……最骇人的是,所有碎片里的杜青娥都在同步说话,重叠的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情劫非恶业借口。”北帝指尖凝聚一点冥火,“判入血池狱,直至所有受害者往生极乐。”
冥火弹出的刹那,红衣厉鬼突然坍缩成纸人大小。判官接过这“纸人”时,我清楚看到上面用血写着生辰八字——正是杜青娥自己的。
九幽钟的第七声余韵还在梁柱间缠绕时,北帝的玄玉圭已点在孽镜台上。镜面青光暴涨,照出跪在殿中央的贪官魂魄——那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此刻正被镜中显现的罪证吓得浑身肥肉乱颤。
“第五殿,诛心狱三百年。”北帝的声音像冰锥刺进冻土。
生死簿无风自动,浮现金色判词。男子脚下突然裂开深渊,无数账簿从黑暗中飞出,每本都自动翻到记载他受贿的那页。就在他要坠入深渊时,殿侧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是我偷吃彼岸花果被发现了。
十殿阎罗的视线齐刷刷刺来。楚江王的火龙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火星差点烧着我裙角;秦广王的鬼车轱辘“吱呀”转了半圈,正好挡住我逃跑的路线。
北帝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看够了?”
这声音分明还是冥君惯用的冷调,却像掺了忘川最上等的蜜露,惊得主判官崔珏的笔都掉在了生死簿上。我咬着半颗红果子从朱漆立柱后探出头,正好对上北帝微微垂落的视线——他那双常年结冰的眼睛,此刻竟泛着纵容的涟漪。
我提着裙摆跑出来,缀满冥铃的绣鞋在青金石地面敲出一串脆响。鬼差们齐刷刷低头,牛头甚至故意把锁链弄得哗啦响,好掩盖我破坏肃穆气氛的罪证。
“夫君审案的样子真好看。”我扑到北帝的案前,袖口带起的风掀动了最上面几页生死簿。
殿内瞬间死寂。十殿阎罗突然对孽镜台产生了极大兴趣,宋帝王假装研究自己指甲,楚江王则开始数火龙鳞片。北帝广袖下的手轻轻一抬,我便被无形之力托起,稳稳落在他身侧的墨玉座上——那是平日放冥君印玺的位置。
“胡闹。”他嘴上这么说,玄色朝服上的冥纹却软化成缠绵的云絮。当我的手指碰到他袖口时,那些代表十八层地狱的暗绣突然开出小小的彼岸花。
跪着的贪官魂魄瞪大了眼睛。北帝眸光一凛,判官立刻会意,铁链一抖就把那魂魄拖进了屏风画中的刀山地狱。但已经晚了,孽镜台诚实地映出了此刻画面——威严的北帝一边宣读判词,一边任由我玩他的冕旒,十二串白玉珠在我指间叮咚碰撞。
“这个也要下油锅吗?”我指着新押上来的黑心商人。
北帝屈指弹了下我的眉心:“阴阳有序,不得干扰。”但他随即在袖中握住我的手,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道,“不过此人确实该炸透些。”
我笑着把玩他冰冷的指尖,看那黑心商人在孽镜照射下原形毕露——镜中显现他往婴儿药里掺面粉的场面时,连最严肃的秦广王都忍不住“啧”了一声。
审判继续,但气氛微妙地变了。北帝每判完一个魂魄,就会不着痕迹地看我一眼。当我为某个被婆家虐待致死的小媳妇叹气时,他敲击案几的节奏明显缓了三分。
“情有可原,减刑五十年。”他突然修改判词,惊得崔判官差点掰断笔杆。
小媳妇的魂魄感激地朝我们叩首,她抬头时我才发现,她眉心的朱砂痣和奶奶年轻时一模一样。北帝的手适时覆上我眼睫:“尘缘已了。”
最后一道判词落下时,我正靠在北帝肩头打瞌睡。迷糊间感觉身子一轻,被他用朝袍裹着抱了起来。十殿阎罗默契地转身面壁,假装没看见他们的君主正用冥火给怀里的娇妻暖手。
“不是要学批阅生死簿?”北帝抱着我走向后殿,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轻松,“今日先教你划掉讨厌之人的阳寿。”
我在他颈间蹭了蹭:“那我要第一个划掉当年欺负奶奶的族长。”
北帝低笑时,胸膛震动惊飞了梁上的冥鸦:“准了。”
殿角的更漏显示已过子时,北帝终于搁笔。这个动作像是解除某种禁制,整个冥界突然“活”过来:忘川水恢复流动,彼岸花重新摇曳,连始终沉默的三生石都泛起微光。
我最后望了一眼——北帝正站在孽镜台前,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他的倒影,而是无数交织的命运丝线。他伸手拂过镜面,那些丝线便自动理顺,汇入忘川无尽的波涛中。
森罗殿的大门在我们身后缓缓关闭,但孽镜台还亮着——镜中久久映着北帝冕旒微斜的模样,以及他怀中露出的一角石榴裙。判官们凑近细看,发现镜面边缘竟结着几粒晶莹的霜花,像是冥君难得一见的温柔具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