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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回首已惘然 ...


  •   她第一次见到那架锦瑟,是在长安城西的旧货铺里。

      五十根弦,漆面斑驳,琴尾雕刻的蝴蝶翅膀已经磨损得模糊不清。店主说,这是前朝宫中流落出来的旧物,音色极好,只是无人会弹。

      “姑娘若喜欢,二两银子便可拿走。”

      她伸手拨了一下琴弦,铮然一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在笑,笑声清朗,却又转瞬消散在风里。

      “我买了。”

      她抱着锦瑟回家时,长安正下着细雨。

      青石板路上水光粼粼,她走得慢,怕琴被雨水打湿。拐过巷口时,忽然有人撑伞而来,伞面微倾,遮住了她头顶的雨丝。

      “姑娘,琴重,我帮你拿吧。”

      她抬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眉目清朗,唇角含笑。

      她摇头:“不必。”

      那人也不恼,只笑道:“这琴音色极好,可惜弦断了三根,怕是调不准了。”

      她一怔:“你会修?”

      “略懂一二。”

      雨丝绵密,他的伞始终倾斜向她那侧,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湿透了。

      后来,他常来。

      他修好了锦瑟的弦,指尖拨弄时,琴音如流水倾泻。她坐在一旁听着,偶尔抬头,便撞上他含笑的目光。

      “这曲子叫什么?”她问。

      “《春江花月夜》。”

      “真好听。”

      “你若喜欢,我教你。”

      她学得很慢,手指总按不准弦,他便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带她拨动琴音。他的掌心温热,她的指尖却微微发抖。

      某一日,他突然说:“我要走了。”

      她愣住:“去哪?”

      “陇西。”他笑了笑,“家中催我回去成亲。”

      她低头,看着锦瑟上斑驳的漆纹,轻声问:“……什么时候回来?”

      他沉默片刻,最终只道:“不知道。”

      他走的那天,长安城落了雪。

      她站在城门口,远远望着他的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怀里抱着那架锦瑟。雪落在琴弦上,凝成细小的冰晶,又很快融化。

      她忽然想起,自己从未问过他的名字。

      多年后,她在洛阳的茶楼里,偶然听见有人弹《春江花月夜》。

      琴声熟悉,她循声望去,却见一位陌生的乐师,指尖拨弄的,正是五十弦的锦瑟。

      她怔怔站着,直到曲终。

      乐师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姑娘也懂琴?”

      她摇头:“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可还在?”

      “不知道。”她轻声说,“或许,早已不记得我了。”

      那夜,她独自坐在窗前,月光洒在锦瑟上,琴弦泛着冷光。

      她伸手拨了一下,铮然一声,像是多年前长安城的那场细雨,又像是雪落琴弦的轻响。

      她忽然明白——

      有些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而寻常,最是惘然。

      我们总在失去后,才懂得曾经拥有的珍贵。

      而那些当时以为的“寻常”,后来才知,竟是此生再难复得的温柔。

      北帝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最后一个泛音在幽冥的空气中幽幽散去。忘川河的水声忽然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段往事。

      “她后来……”北帝的声音低缓,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尾那只斑驳的蝴蝶雕刻,“在洛阳住了三年,又回了长安。”

      我靠在他肩头,看着忘川河的水面泛起微光,渐渐映出人间的景象——长安城的暮色里,那个女子抱着锦瑟,独自走过他们曾经一起躲过雨的巷口。青石板路依旧,只是墙角新长了野草,旧货铺的招牌也换了。

      “她有没有试着找过他?”我轻声问。

      北帝摇头:“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如何找?”

      水面上的画面流转,陇西的戈壁风沙漫天,一个穿着婚服的男子站在院中,手里握着一封未寄出的信。纸上的墨迹被风吹散,最后几个字依稀可辨——“长安锦瑟……”

      “他成亲了?”

      “成了。”北帝的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但他至死都留着那封信。”

      忘川的水突然掀起一阵细浪,浪尖上浮出无数细碎的光点——是那男子临终前的走马灯。我看见长安城的雨,看见旧货铺前抱着琴的少女,看见自己湿透的肩膀和她低垂的睫毛……

      “他后悔吗?”

      北帝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接住一缕从轮回井飘来的魂魄,那魂灵闪着微弱的光,像风里的烛火。

      “不是所有遗憾,都叫后悔。”他松开手,任由那魂魄飘往来世,“有些人,只是……刚好错过了。”

      河对岸的彼岸花忽然无风自动,花瓣纷扬如雪。我望着那些落在水面的红色,忽然想起那女子在洛阳茶楼里说的话——

      “或许,他早已不记得我了。”

      北帝的琴声又起,这次是支陌生的曲子,调子很轻,像叹息,又像安慰。

      我闭上眼,听见忘川的水声里,混着长安城的雨,陇西的风,和那架锦瑟上,永远停在《春江花月夜》的弦音。

      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生。

      而有些曲子,弹到最后,才懂是别离。

      夜已凉,北帝温柔地为我披上斗篷,并疼惜地告诉我,我本寒弱,冥界本就阴寒,以后夜里不许再找他打听这类动情伤神的故事,而他也像是在告诫自己一样,说着以后也不要再给我讲这让我落泪的悲情。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若没有这些情感的纠缠,人生又有什么意义,不如青灯古佛的修行,他笑着刮刮我的鼻子,连声应着“好,好,都由着你”

      夜雾渐浓,忘川河上的磷火幽幽浮动,像散落的星子坠入幽冥。北帝的玄色斗篷裹住我单薄的肩头,衣领处绣着的暗金曼珠沙华纹路贴上我的脸颊,带着他身上的沉水香温度。

      “冥界的夜露最伤魂魄。”他屈指弹灭一盏飘得太近的九幽灯,火光熄灭时溅起的青芒落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霜晶,“上次风寒咳了半月,孟婆的汤药都喂不进去……”

      我正要反驳,他突然用掌心捂住我的眼睛。视野陷入黑暗的刹那,耳畔响起锁链轻碰的声响——是黑无常拖着新魂经过,那亡魂正撕心裂肺喊着谁的名字。北帝的衣袖拂过我耳廓,把所有凄厉哭嚎都隔成遥远的回声。

      “由着你?”他松开手时,眉梢还挂着未消的余怒,却在我瞪视下化作无奈的低叹。孟婆适时递来汤碗,琉璃盏里晃动的药汁映出他微蹙的眉头:“喝干净,半滴都不许剩。”

      汤药入喉的苦涩让我皱眉,随即有蜜饯被塞进唇间。甜味漫开的瞬间,我瞥见他袖中露出一角竹简——是方才故事里那封未寄出的信。原来他早去陇西取来了这缕执念,却不肯让我知晓结局。

      “修行?”他突然轻笑,指尖掠过我发间不自觉冒出的忘忧草嫩芽,“哪家古佛受得住你这般爱哭的草精?”米妮适时跳上他膝头,银渐层的尾巴扫过竹简,掀起一阵带着桃李花香的微风——是那男子坟前栽的相思树开了花。

      我捏住他袖角摇晃:“明日……”

      “明日带你去人间看花。”他截住话头,掌心一翻变出个鎏金暖炉塞进我怀里,“现在,闭眼。”杰瑞趁机钻进斗篷,黄狸花的尾巴霸道地圈住我手腕,像另一道温柔的枷锁。

      忘川的水声渐渐远了。朦胧中感觉被抱起,北帝的吐息拂过额间时,有星芒般的灵力渗入灵台。最后听见的是他压低的嗓音,不知是说给我还是自己听:

      “……傻草,悲欢离合有什么好看。”

      可没有离合,哪来相拥的暖?

      没有长夜,怎懂灯火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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