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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茉莉香沁晚风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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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苏州,九如巷的梧桐叶刚刚泛黄,卢兰馨抱着几本教科书从苏州女子中学的校门走出来。她穿着浅蓝色的学生装,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发梢用同色的绸带轻轻束着。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走路时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地上的落叶,眉眼间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让人想起太湖清晨氤氲的水汽。
那一年,卢兰馨十八岁,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东吴大学。在大学图书馆里,她总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那里有一株茉莉花,花开时节,清香便随着微风飘进来,萦绕在她的书页间。
她的笔记做得极工整,娟秀的小楷排列得如同苏州园林的假山石,错落有致又别具韵味。同学们都喜欢这个说话细声细气、从不与人争执的苏州姑娘,说她“温润如玉,淡雅如霜”。
1952年,大学毕业的卢兰馨被分配到武汉一所高校任教。初到武汉的那个夏天,热浪滚滚,与苏州的温婉截然不同。
她站在陌生的校园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第一次感受到了离乡的孤独。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淡绿色连衣裙的年轻女教师朝她走来,笑容灿烂得像是能驱散所有阴霾。
“你好,我是尹淑桦,教体育的。”对方伸出手,声音清脆悦耳,“听说新来了位苏州姑娘,想必就是你吧?”
卢兰馨微微颔首,握住那只温暖的手:“卢兰馨,教中文。”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苏州特有的软糯腔调。
两人的友谊就从这简单的自我介绍开始了。淑桦热情开朗,像一团火;兰馨温柔内敛,如一泓水。
性格迥异的两人却意外地投缘,常常在放学后一起散步,沿着校园的林荫道慢慢走,分享各自的故事。
淑桦喜欢听兰馨讲苏州的园林、小巷和评弹,那些细腻的描绘让她仿佛看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而兰馨则着迷于淑桦讲述的杨家湾往事,那些悲欢离合让她时而落泪,时而微笑。
她们常常坐在教职工宿舍前的那棵老槐树下,一聊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夕阳西沉,暮色四合。
兰馨的宿舍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窗台上永远摆着一盆茉莉花。花开时节,淑桦总爱来找她,一进门就深吸一口气:“真香啊,就像把整个苏州的春天都搬来了。”
这时兰馨就会抿嘴一笑,为她泡上一杯茉莉花茶,两人对坐窗前,看月光洒在校园的草坪上,银辉点点。
淑桦恋爱了,对象是学校新来的物理教师何廷玺。兰馨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那晚淑桦红着脸跑到她的宿舍,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个“戴眼镜的何老师”。兰馨静静地听,时不时递上一张纸巾给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好友,眼中满是温柔的祝福。
“他是个好人。”等淑桦说完,兰馨只说了这么一句,却让淑桦如释重负——她知道兰馨看人极准,这句简单的评价胜过千言万语。
淑桦结婚那天,兰馨特意请了假,从苏州带来一套上好的绣品作为贺礼。
那是她母亲亲手绣的鸳鸯戏水图,一针一线都倾注着祝福。婚礼上,兰馨穿着淡紫色的旗袍,安静地站在角落,看着好友幸福的笑容,眼里闪着欣慰的泪光。
几年后,兰馨也遇到了自己的良人——历史系的讲师周明远。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却会在兰馨上课时,悄悄在教室后排记下学生们对她讲课的反应;会在她感冒时,默默送来一碗熬得浓稠的粥。
淑桦一眼就看出这个书呆子对好友的心意,故意创造各种机会让两人独处。
兰馨的婚礼在苏州老家举行,淑桦挺着大肚子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参加。
看着一身红妆的好友,淑桦哭得比新娘还厉害,惹得宾客们忍俊不禁。婚礼结束后,两个年轻妻子坐在周家后院的石凳上,望着满天星斗,约定将来要做儿女亲家。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淑桦生了一儿一女,兰馨则有了两个儿子。两家人常常聚在一起,孩子们在院子里嬉戏打闹,大人们则喝茶聊天。
兰馨的小儿子周念苏特别喜欢淑桦,总缠着她讲杨家湾的故事;而淑桦的女儿何文珊则最爱兰馨阿姨做的苏州点心,尤其是那入口即化的桂花糕。
□□期间,学校停课,知识分子们人人自危。淑桦因为出身问题被批斗,兰馨不顾危险,每天偷偷给她送饭。
有一次□□来搜查,兰馨机警地把淑桦的日记本藏在自己贴身衣物里,面对盘问,她始终温声细语,不卑不亢,连那些狂热的年轻人都被她的从容所震慑,最终悻悻离去。
风波过后,两家人更加亲密。每逢周末,不是淑桦家包饺子,就是兰馨家做汤圆。廷玺和明远虽然性格迥异——一个爽朗健谈,一个沉默寡言——却因为妻子们的友谊成了莫逆之交,常常一起下棋到深夜。
岁月在她们的友谊面前似乎格外温柔。当皱纹爬上眼角,青丝变成白发,淑桦和兰馨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习惯——每周三下午雷打不动的茶聚。
淑桦会带来自己烤的小饼干,兰馨则准备上好的龙井。她们坐在阳台上,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年轻学子,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还记得你刚来学校那天吗?穿一件淡绿色连衣裙,像个仙女似的。”兰馨抿了一口茶,笑着问道。
淑桦哈哈大笑:“哪比得上你啊,苏州姑娘,说话轻声细语的,把全校男老师的魂都勾走了。”
两个老太太笑作一团,惊飞了窗外树上的麻雀。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们身上洒下温暖的光斑,仿佛时光在这一刻静止。
退休后,兰馨随大儿子去了深圳,但每年春节必定回武汉看望淑桦。两人见面时依然像年轻时那样有说不完的话,常常聊到深夜还意犹未尽。她们的儿女们早已习惯这种场景,自觉地给两位老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淑桦八十岁生日那天,兰馨特意从深圳赶回来,带了一盆精心培育的茉莉花。
花儿开得正好,洁白的花朵点缀在翠绿的叶片间,清香弥漫了整个房间。淑桦抱着花盆,突然泪流满面——她还记得初识时,兰馨宿舍窗台上那盆茉莉的香气,记得她们在花香中分享的无数秘密和梦想。
“哭什么,老小孩。”兰馨轻轻拭去好友脸上的泪水,自己的眼眶却也红了。
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相视一笑,五十年的友谊在这一刻化作无声的默契。窗外的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其实,很久以前,兰馨的心底里有着深深的隐痛——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细雨如丝般飘落,将校园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卢兰馨站在教室窗前,望着外面湿漉漉的操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教案的边缘。
下课铃已经响过很久了,但她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在等待什么。窗台上那盆茉莉花刚刚绽放,洁白的花朵在雨雾中显得格外脆弱。
“兰馨。”淑桦轻轻推开门,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糖水。她的声音比平时轻柔许多,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喝点热的吧。”
兰馨转过身,脸上依然是那种淡淡的微笑,但眼底的伤痛却像是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她接过杯子,指尖冰凉。“谢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十天前的那场车祸带走了她十岁的小儿子周念苏。那个活泼好动的男孩,最喜欢缠着淑桦阿姨讲故事,最爱吃兰馨做的桂花糖藕。现在,他的小书包还挂在门后的挂钩上,里面装着没写完的作业和半块橡皮。
淑桦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抱住了好友。她能感觉到兰馨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像是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落下的树叶。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敲打在玻璃上,像是无数细小的哭泣声。
“他昨天......昨天还说要给淑桦阿姨看他的新风筝......”兰馨终于开口,声音支离破碎,“他说要做一个比文珊姐姐那个还大的......”
淑桦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记得那个可爱的男孩,眼睛像极了兰馨,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上周他还活蹦乱跳地在自家院子里放风筝,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兴奋。
接下来的日子里,淑桦几乎每天都来陪兰馨。有时候她们只是静静地坐着,看那盆茉莉花开了又谢;有时候淑桦会带来自己烤的小饼干,虽然兰馨几乎不吃;更多的时候,她们一起翻看念苏的照片,回忆那个短暂却灿烂的小生命。
令人惊讶的是,兰馨从未在人前崩溃过。她依旧按时上课,批改作业,甚至还会安慰那些为念苏难过的学生。
只有淑桦知道,夜深人静时,兰馨会独自坐在儿子的房间里,轻轻抚摸他的小枕头,直到东方泛白。
“你怎么能这么坚强?”有一天淑桦忍不住问道。
兰馨正在给茉莉花浇水,闻言顿了顿。“花开一季,香留人间。”她轻声说,“念苏来过,爱过,这就够了。”
淑桦突然明白了,兰馨的坚强不是因为没有痛苦,而是因为她选择用爱而不是恨来面对苦难。就像那盆茉莉,即使经历风雨,依然坚持绽放自己的芬芳。
岁月流逝,伤痛渐渐沉淀。兰馨的生活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笑容里添了一丝忧伤。
她和明远相互扶持,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大儿子念杨身上。淑桦常常带着自己的孩子来串门,让欢笑声重新充满那个曾经沉寂的家。
然而命运似乎还想考验这个温柔的女子。在念杨大学毕业那年,明远开始出现记忆混乱的症状。起初只是偶尔忘记钥匙放在哪里,后来渐渐连熟悉的路都会走错。诊断结果让所有人揪心——阿尔茨海默症。
“医生说是早年丧子之痛埋下的病根。”念杨红着眼睛对淑桦说。
兰馨却显得异常平静。她辞去了学校的工作,专心在家照顾丈夫。明远的情况越来越糟,有时候连儿子都认不出来,却总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兰馨,虽然叫不出名字。
“那位女士,”他常常对儿子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每当这时,兰馨就会微笑着走过去,轻轻握住丈夫的手:“是啊,我们在东吴大学图书馆见过,记得吗?你总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
明远就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起来。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重复,但兰馨从不厌烦。她耐心地为丈夫梳洗、喂饭、读报纸,就像照顾一个大孩子。
淑桦常常来看望他们,每次都会带些自己做的点心。看着曾经学识渊博的周教授如今像个懵懂孩童,而兰馨依然温柔以待,她总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不累吗?”有一次淑桦问道。
兰馨正在给明远修剪指甲,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贵瓷器。“记得我们年轻时的约定吗?”她头也不抬地说,“无论富贵贫穷,疾病健康......”
淑桦接上下半句:“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话音未落,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明远走得很安详。那是个茉莉花开的清晨,他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脸上还带着平静的微笑。
兰馨没有哭,只是轻轻合上了丈夫的双眼,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吻。“去找念苏吧,”她轻声说,“他一定很想你。”
葬礼上,淑桦一直紧紧握着兰馨的手,生怕一松开好友就会倒下。但兰馨始终挺直腰背,像一株历经风雨却依然挺立的茉莉。只有当所有人都离开后,她才靠在淑桦肩头,无声地流泪。
“都走了......”这是她唯一的一句哭诉。
之后的几年,兰馨跟着念杨去了深圳。她依然每周给淑桦打电话,两人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淑桦能感觉到好友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却依然保持着那种温柔的语调,就像年轻时一样。
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一个夏夜。兰馨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轻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淑桦,我的茉莉开花了,好香啊......”
第二天清晨,念杨打来电话,告诉淑桦母亲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了。电话这头,年迈的淑桦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廷玺只能紧紧抱住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淑桦抽泣着说,“我的一半生命......”
兰馨的葬礼在苏州举行。淑桦不顾儿女劝阻,执意前往。站在好友的墓前,她放下一盆盛开的茉莉花。“下辈子......我们还做好朋友......”风吹散了她的低语,却带不走那份深厚的思念。
回到武汉后,淑桦在阳台上摆了一盆茉莉花。花开时节,清香弥漫整个房间,让她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蓝色学生装、眉眼含笑的苏州姑娘。
花神站在云端,看着这个温婉如水的女子走完一生。她轻轻挥手,兰馨的灵魂化作一缕清香,融入那盆茉莉花中。“封尔为茉莉花神,”花神柔声宣布,“主世间纯净之爱与坚韧之心。”
从此,每逢夏日月圆之夜,总有一阵特别的茉莉花香萦绕在淑桦的窗前。有时花瓣上还会出现晶莹的露珠,像是谁在轻轻落泪。
淑桦知道,那是她的兰馨来看她了。
两个老朋友,一个在人间,一个在天上,依然延续着那段跨越半个世纪的珍贵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