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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一往情深·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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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东野到达“雷山”时,刘梦得已经站在洞窟里了。贾东野一进洞,首先就看到了刘梦得那个突出的大肚子。
从脸貌上来看吗,刘梦得是毫无疑义的老年人。眼角带着长长的尾巴,面庞上遍布褶皱,结实地包裹住五官。他体态却更贴合一个劳累过度的中年人,这种体态对中年人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的。但如果说是对一个老人,很难说这种形容是赞赏还是带刺的评判。
总之,刘梦得大腹便便的样子很是吸睛,在这一点上,平安院的塑像倒是着实显出了几分神韵。贾东野每次总是情不自禁地先看向他的肚子,然后是胸,最后才到他那张同样衰老的脸。
刘梦得站在洞窟里那块宽大的石壁面前,王子美的尸首前方。血液仿若枯枝的巨树水墨画,拓印在石窟灰白的地面。
贾东野瞧向被六柄长剑钉在墙壁上的王子美,那里本来是插着“黑风剑”的位置。“大哥,你已经来了。”贾东野神色严肃地说道。
“四弟。”刘梦得回过头和贾东野交换了眼神,说:“我昨天察觉桃花源聚灵大阵不再运转,所以就过来了。”
说着,两人抬头看向天空。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个青色、带着电光的圆球。那是王子美的真气,在这座天然的“聚灵宝鼎”中,他的真气已经开始迅速地凝聚。
“看来今天已经恢复正常。”刘梦得脸色很难看,说:“看样子是压制大阵的人已经脱身,离开桃花源了。”
“大哥、四弟!”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洞口之中回荡,是王文房到了。他一手扶着石洞的门柱,难以置信地看着如同物件一般挂在墙上的王子美。
王子美皮肤很黑。站在洞口时逆着光,显得尤其的黑,几乎就是一个剪影。
“我察觉到二哥的印记消失了。赶紧赶了过来。”王文房显得有些沮丧,自怨自艾道:“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我早该来看看的。”
“不怪你。”刘梦得安慰他说:“二弟素来冲关都要解开轩辕的印记,这几个月尤其频繁。”
“是我这个做大哥的失职了。”刘梦得叹了一口气,又向正察看王子美尸首的贾东野问道:“当年你与各大门派打交际最多,可能看出是哪一派的手法。”
贾东野查看了几把剑的深度,又环顾四下一周。“大哥,这帮人恐怕是瞄准了‘黑风剑’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说:“有句话,弟弟不知道该不该讲。”
王子美的最后一缕真气,也飘至上空。汇入了已然变得巨大无比的圆球之中。
众人的目光随着真气移动,送了旧友最后一程。
刘梦得迟迟不舍得从圆球上移开目光,他有些哀戚地盯着王子美存在于世间的最后证明,回应贾东野说:“但说无妨。”
“我看这六柄剑没入石壁中深度一致,二哥身上也都是同一种剑伤。”贾东野顿了顿,说:“纵观整个江湖,既知道‘祸心宝剑’,又有这么多能力卓绝、剑法也在伯仲之间的弟子的门派,想来只有一个。”
“你是说烟雨楼。”王文房立刻明白了贾东野的意思。“烟雨楼素来与长生殿不和,我们桃花源是历来不掺和他们的争端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刘梦得闭上了眼。
王文房这时也查看过杀死王子美的长剑,他恨恨地说:“这六柄剑重量各不相同,劈斩、穿刺的力道却一致。确系六人围杀,师出同门。”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刘梦得说,“是时候出去了。”
“可是小姐那边。”王文房有些担心地说。
刘梦得冷哼一声,说:“今天就是她在,我也要出去。谁也拦我不得。”
“我愿意追随大哥,屠尽烟雨楼门人。”贾东野说。
王文房看向两人,说:“弟弟也愿意追随大哥,给二哥报仇。”
话音未落,三人只听得头顶狂风猎猎作响。天空中那个承载着王子美真气的硕大圆球,突然分出了一股,向着桃花源的入口处飞驰而去。
“不好!”王文房大惊,“有人在吸食二哥留下的真气。”
刘梦得的面部瞬间涨红,抬腿便要往入口去赶去。
“大哥!”贾东野一把抓住了刘梦得的手腕,摇头说:“这个吸食的速度,现在赶过去已经来不及了。”
刘梦得双目血红,他紧紧地看着贾东野,什么话也没说。
“大哥!”贾东野再一次提高了声调,说:“不能让她偷走了二哥的修为。”
贾东野见刘梦得已经停下了脚步,他降低了声调,一滴泪水滴落到石窟的地上,泪水的印记在灰色与暗红交织的地面显得格外醒目。他悲戚地说:“吸收二哥的修为吧,不能让她带走更多的了。”
大风由天穹降下,灌满了三人的衣袍。
刘梦得与王文房紧闭着双眼,攥紧了满是青筋的拳头,鲜红的血液从掌心流出。
鲜红的颜色与暗红的颜色,在灰白的地面合而为一。
*
河堤边李树的花瓣跟着风飘落了。那是粉色的花瓣,但不同于桃花的鲜艳,李花的粉是更素净的,接近白色的淡粉。
陈长吉亲眼看着单薄的花瓣把裴姜熙围在中央。花瓣随着风旋转,斜斜地落下。
淡雅的白色和裴姜熙的黑发在视线上交叠。陈长吉不知道怎样形容那种黑色,一眼望过去,他觉得永远望不见尽头。娇弱、轻细的花片在这样的黑色里来往翻飞,显著的色差让每一片的轮廓都变得非常明晰。
如果是这样的花瓣落在脸上,是不是还能分辨得这么清晰呢。陈长吉不由得想道。
文曲城中,自然是少不了桃树和李树。两者开花的时间相近,一个的色彩热烈鲜明,一个的色彩淡雅朴素,二者交相辉映。
裴姜熙突然跑了出去,从粉白的花雨之中脱身。花瓣一时被扰乱了落下的方向,在空中张皇失措地乱窜。
“你快看。”裴姜熙跑到了河道边上,钻进了柳树的垂枝里。她一手扶着柳树的树干,探身向河道之中张望。
裴姜熙转过头来,惊喜地说:“河道里好多的铜板。”
水流很慢,很多的铜板滞留在河底,铜色竟成了河道的底色。
“这是许愿河。”陈长吉背着手走到了裴姜熙的身旁。
陈长吉撞了撞裴姜熙,示意她向对岸看。那里正有几个及笄的姑娘,正虔诚地合掌许愿。
一连几个噗通的声响,河床上又增添了几个铜板。
“科举、婚嫁、经商,都可以来这里求。”
“这里也有河神吗?”裴姜熙嘴比脑子快,一下子就脱口而出:“那种问你要金斧头还是银斧头的。”
“金斧头?”陈长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你掉了一把木斧头进去。他会问你你掉的是金斧头呢,还是银斧头。”裴姜熙解释说,“如果你撒了谎呢,他就会没收掉你的斧头。如果你诚实,他就会把所有的都给你。”
“这倒是个有趣的故事。”陈长吉捏着下巴,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我能把这个加进我的话本里吗?”
“还是别了吧,”裴姜熙做了个鬼脸,说:“你得创造点自己的东西。”
“可惜了。”陈长吉感叹说。“不过这里可没有那样的河神。”
“你家里也会这样许愿吗?”
“我也会来。”陈长吉回答说,“但是和她们的不一样。”
说罢,陈长吉拉住裴姜熙的手腕,说:“跟我来。”
陈长吉像是拨开帘幕那样,拨开一道又一道的垂柳。裴姜熙跟在他的身后,陈长吉比她高上许多,就算不猫着腰,柳条和风也影响不到她了。两人又沿着河流向前走了一段。
“这是‘长吉桥’。”陈长吉说。
“是你自己出钱建的吗?”裴姜熙看着有些老旧的桥问道。
陈长吉哈哈大笑,说:“这桥的年纪比我还大了。是我的名字像它。”
陈长吉摘下两片柳叶,带着她走到了小桥的当中间。陈长吉说:“每次我人生的重要关头,都会来这里。”
“用叶子吗?”裴姜熙举起叶子,问道:“可是这样不是就飘走了吗?”
“我母亲的乳名就是叶子。”陈长吉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乳娘告诉我,这条河也是思念的河。无论人在哪里,思念都是可以抵达的。”
“肯定是这样,”裴姜熙说,“不然为什么能许愿,一定是你的所思所想可以传达到任何地方。”
“是吧,”陈长吉有些激动,他的眼睛闪着光。“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陈长吉长吸一口气,说:“我每次犹豫不决的时候,都会来这里问,母亲母亲,你觉得我这样做怎么样呢,那样做怎么样呢。”
“伯母会立刻回答吗?”裴姜熙问道。
“如果叶子向左边流,那就是母亲说可以。”陈长吉回答说:“如果是右边,就是不行。”
“我也有很烦恼的事,可以问问伯母吗?”裴姜熙说。
陈长吉看向裴姜熙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裴姜熙从他的手里接过一枚叶片,十分诚挚地双手合掌夹住了细长翠绿的柳叶,说:“伯母,伯母。请您听听我的烦恼吧。”
裴姜熙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松开了双手。柳叶翻转着落入河中,顺着水流缓缓向前,晃晃悠悠,最终飘向了左边的河岸。
“是左边。”裴姜熙抓着陈长吉的手臂,有些高兴地说:“是左边。”
“太好了。”
“你也和伯母说说话吧。”裴姜熙说。
一阵风吹过,裹挟着李花横穿了整座长吉桥。裴姜熙的长发有如浪涛起伏,一片无暇的花瓣穿过黑发,落在了她的眼角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