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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永恒的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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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深秋特有的湿润和锋利,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切割着他裸露在外的颈部和手背肌肤。脚踩在公寓入口处光滑如镜的深色花岗岩上,那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鞋底,顺着脚踝针一样扎进麻木的骨髓里。每一块肌肉都僵硬着,像是在抗拒着回到那个名为“家”、实则冰冷牢笼的空间。
时蓉早已消失在自动闭合的金属门后,那扇沉重的门如同巨兽合拢的嘴,吞没了她刻意拔高的虚假轻快,只留下一片骤然降临的、凝固般的死寂,在挑高巨大却空无一人的奢华大理石前厅里无声回荡,比荒原的风声更令人窒息。
他独自站着。
雨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冰冷的水珠顺着鬓角滑落,在锁骨处晕开一小片寒意。
孤零零的。像一块突兀矗立在新坟前的残碑。
抬起头。
视线艰难地穿透巨大落地玻璃幕墙冰冷、毫无温度的反光,目光沿着这栋现代钢铁巨兽冰冷、笔直、无情的几何线条向上攀爬。灰白色的天空低垂得可怕,如同浸透了污水的巨大铅毡,沉沉地、绝望地压在建筑顶端的轮廓线上。无数整齐划一的玻璃窗格像千万只冰冷的玻璃眼珠,镶嵌在冰冷的钢筋混凝土骨架上,漠然地反射着阴郁的天光,俯瞰着下方渺小如蝼蚁的他。
那冷漠的视线,穿透雨幕,像无形的标枪。
通向哪里?
他茫然地想着。
通向彻底的湮灭?
通向永恒的寂静?
抑或是……一种可以洗刷掉所有肮脏与痛苦的……绝对空白?
顶端在视野中变得模糊,被雨雾吞噬,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么高,高得令人眩晕,高得足以隔绝地面上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目光、所有的……不堪。
风在高空尖啸。它粗暴地撕扯着湿冷的空气,在那冰冷的钢铁丛林间穿梭、碰撞、发出连绵不绝的呜咽声。如同被撕裂灵魂的无尽哀嚎,裹挟着亡者的低语,从地狱的缝隙中挣脱出来,在冰冷的城市上空盘旋不去。
这声音钻进耳朵,像冰冷的虫子钻进脑髓。
更冷的气息,如同北冰洋底层的寒流,将他彻底淹没,冻结了血液最后一点流动的可能。
指尖。
冰凉。
他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
十指修长,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没有一丝可见的伤痕,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颤抖。
然而——那只是皮囊的假象。
一种深切的、顽固的、散发着地下暗室腐朽与腥气混合味道的污秽感,早已穿透皮肤,渗入肌理,牢牢地附着在骨骼深处,并浸透入灵魂最底层那片曾被月光照耀的地方。无论用多么冰冷的水、多么粗糙的皂荚疯狂地搓洗揉擦,那层粘稠如沥青般的污秽早已与自身融为一体。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毛孔的翕张,都释放着无形的、自我厌弃的腐朽气息。
更灼热的,是心口的位置。
那被谎言一遍遍刺穿、被背叛无数次搅碎、又被自己亲手碾入尘埃的最柔软的角落,此刻却燃烧着一座永不熄灭的炼狱炉鼎!
滚烫!
灼痛!
每一个跳跃的火焰都舔舐着被命名为“谢憬”的余烬——那曾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火种!
“林家大小姐”……
“完婚”……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残存的精神焦土上狠狠按下!
“哥——!”
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血沫,从他干裂失色的唇间被风的呜咽卷走。
“你骗我……”
笔尖悬在记忆里那个本子泛黄的纸页上方……剧烈的颤抖……
8月1日天气 阴
……
“哥哥……不要丢下我啊……”梦里稚嫩无助的声音撕扯着他。
“羡之,我不会丢下你……”黑暗中,少年温暖而笃定的承诺如同利剑,刺穿此刻的心脏!
骗子!
滔天的恨意混合着比死灰更冷的绝望,瞬间冲垮了摇摇欲坠的神经堤坝!那股巨力将他从麻木的深渊中拖拽出来,又狠狠地抛入毁灭的漩涡!
意识仿佛脱缰的野马,不再由意志控制。
身体背叛了意志。
双腿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拖曳着,迈开了沉重而迅速的步伐。走向那空旷冰冷、回音悠长的大堂深处,那通往垂直地狱的入口——消防楼梯通道的门。
“砰!”
用力推开厚重冰冷的金属防火门!
一股混合着浓重尘埃、铁锈和遥远霉腐味的冰冷气流扑面而来,呛得他短暂窒息!
踏入。眼前是盘旋无尽的金属阶梯,在惨绿色应急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诡异的光泽。
脚步声!
踏!踏!踏!踏!
急促!空洞!巨大!
像沉重的鼓点,又像命运敲响的丧钟,一下下猛烈撞击着冰冷狭窄的四壁,发出震耳欲聋的死亡回响!这声音在密闭的竖井空间里不断叠加、放大,震得他头骨嗡嗡作响!
昏暗的光线,扭曲变形的人影在墙壁上跳跃摇晃,如同地狱鬼影相随。脚步不停。一层,又一层。空气越来越稀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屑般的粗粝感。冰冷的寒意越来越深重,像无数冰蛇缠绕着身体往上爬行。
向上。
向上。
冰冷的铁扶手冻得手指麻木。冰冷的阶梯冻得脚掌僵硬。但体内的那座熔炉,那座被背叛点燃的熔炉,却在疯狂地燃烧!心脏在冰与火的双重夹击中擂鼓般狂跳,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剧烈的撞击和撕扯!
肺叶仿佛要炸开!
“嗬……嗬……” 粗重艰难的喘息声,淹没在巨大的脚步声浪中。
通向哪里?
通向尽头?
通向终结?
终于!
顶层的门。沉重的防火门。
他用肩膀狠狠撞开!
“呼——!”
强劲的风!带着刺骨的冰雨,如同蓄谋已久的巨浪,狠狠地、劈头盖脸地拍打在他身上!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掀翻在地!衣袂瞬间被狂风拉扯得猎猎作响,紧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巨大的天台世界陡然在眼前展开!没有边际!无遮无拦!
他像被抛入风暴之眼的孤舟!
整个城市以令人晕眩的视角在他脚下匍匐铺陈!一片由千万颗冰冷钻石组成的、毫无温度的星河!万家灯火在密集的雨幕中晕染、融化、流淌成一片片光怪陆离的污浊水彩画,铺陈在脚下这片名为“尘世”的黑色幕布之上!璀璨,明亮,却寂静得如同深海坟场!每一盏灯光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风!是这里唯一的暴君!它呼啸着、肆虐着,穿过建筑顶部巨大的管道,扯动着废弃的通风口格栅,发出尖锐如鬼泣的风笛声!它撕扯着他的头发,灌入他单薄的领口,试图将他卷下这万丈深渊!冰冷刺骨的雨丝被风裹挟着,狠狠抽打在脸上、眼皮上,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痛和模糊视野的冰冷水迹。
世界在旋转!
心跳声淹没了一切!
他往前一步。
鞋尖触碰到了女儿墙冰冷粗糙的水泥边缘。
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踩在边缘的鞋尖。
下面。深不见底。一片城市的灯火被雨幕笼罩得模糊扭曲,像是巨大的、旋转的黑色漩涡。
然后。
缓缓地。
抬起头。
视线投向更远的、灰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见的天空尽头。
目光空洞。
仿佛那里有唯一的归处。
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带着铁锈和雨腥味的空气,如同液态的寒冰,猛烈地灌入肺腑!一瞬间冻结了所有残存的氧气!
脚尖踮起……
身体的重心开始微妙地前倾……
挣脱这具被污秽浸透的皮囊……
向着那片想象中纯粹洁净的永恒自由……
风在耳畔嘶吼!
自由!自由的光似乎已经在招手!
“羡之——!!!!!”
一道撕裂长空、灌注了骨髓深处所有力量、饱含了无法形容的惊骇、绝望与灵魂撕裂般剧痛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或者更像是濒死巨兽最后发出的最惨烈、最绝望的哀鸣!比这高空的风暴更凶猛地、狠狠地、从楼梯口那个方向炸裂开来!
瞬间撕裂了呼啸的风!盖过了雨滴砸落声!震得整个天台似乎都在隐隐颤动!
那声音!那熟悉到刻入骨血的声音!!!
前倾的脚尖在万分之一秒的刹那!
死死钉在了死亡线的边缘!
身体所有的机能、所有的肌肉记忆、所有被冰封尘封的牵绊,都在这一声裹挟着灵魂碎片的呐喊下瞬间僵死!
巨大的冲击力如同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将他从毁灭的轨道上狠狠拉回!
他像是被彻底冻住的冰雕,僵硬地、极其艰难地、一寸一寸地、缓慢得令时间扭曲地——
转过了头。
视线越过冰冷潮湿的空气。
楼梯口。
应急灯惨白昏黄的光线,如同聚光灯般投射在那个逆光的身影上。
谢憬!!!
他站在那里!
胸膛如同拉坏的风箱般疯狂起伏!每一次喘息都仿佛耗尽全身的力量,带动整个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他一只手死死地抠在冰冷的金属门框上,五指深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可怕的白!
头发被狂风吹得凌乱不堪,湿漉漉地贴在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额头和面颊!汗水、雨珠,或者是别的什么液体,模糊了他整张脸!那双向来自信沉稳、在时羡之记忆中永远蕴含着力量和保护的眼睛,此刻——
此刻里面只燃烧着一种东西!
一种足以让世界毁灭的、纯粹的、濒死的恐惧!
那恐惧的火焰炽热得几乎要将他的眼瞳熔穿!几乎要将看到的一切焚为灰烬!
而那目光,如同带着千钧钩刺的锁链,死死地、牢牢地、钉死在时羡之身上!那目光中翻涌着滔天巨浪,是难以置信的惊骇,是痛彻骨髓的恐惧,是瞬间明白发生的一切所带来的灭顶绝望,更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绝对的占有和哀求!
他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放得巨大!
嘴唇无声地剧烈开合!
“别——!羡——之——!”
第二个音节尚未完全发出——
就在那一瞬!
就在时羡之的目光与谢憬那足以震碎灵魂的恐惧目光相接的瞬间!
就在所有被强行压抑、被强行遗忘、被强行污蔑的温存记忆如同火山熔岩般冲垮心灵堤坝的瞬间!
那道在深渊边缘死死绷紧的意志之弦!
嘣——!!!
如同用力过度的琴弦!
彻底崩断了!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无形的巨手捏碎!所有的支撑彻底消失!
身体的重心,就像被猛然抽走了地基的塔楼。
滑落了!
他像一片失去了风的枯叶。
被冰冷的死亡气流包裹着。
坠落下去……
衣袂在瞬间被风鼓起,如同破碎的蝶翼,在阴郁冰冷的雨夜天幕下,划过一道凄美而绝望的短暂弧线。
视野飞速上升。
天台边缘,谢憬那如同凝固的悲怆雕像般的剪影迅速变小。
风在耳边尖叫着!如同无数亡灵在庆祝猎物的捕获!
“不!!!!!羡之——————!!!!!”
一声几乎超越了人类声带极限的、裹挟着无尽痛苦、无尽绝望、无尽愤怒、足以震碎一切阻碍的野兽般嚎叫,如同爆炸的冲击波,从刚刚消失的天台边缘席卷而下!
一个身影不顾一切地扑了出来!
谢憬的身体像是离弦之箭,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他飞扑到天台女儿墙边缘!大半个身体都探出了冰冷的墙体!
一只手!
那只手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形!
带着能撕裂空气的力量!
不顾一切地向下狠狠伸出!!
朝着那个迅速变小的、下坠的身影抓去!!
指尖——
指腹清晰地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
一丝快速掠过指尖的冰冷空气!
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被雨雾打湿的衣料纤维拂过的模糊触感!
抓空了!
那件坠落时扬起的单薄外套下摆,如同狡猾的幽灵,在他指尖擦过的瞬间,倏忽而过!
消失了!
只有冰冷刺骨的雨丝,狠狠地拍打在他伸出去的、空荡荡的手掌上!
留下冰冷的绝望。
谢憬的手指猛地痉挛握紧!只抓住了满把冰冷的空气和雨水!
眼睛死死盯着下方——
那个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黑点!
正在以无可挽回、令人窒息的速度融入那片由建筑阴影、雨幕和冰冷灯光构成的深渊!
最后一点痕迹被无情地抹去!
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时间凝固。
风依然在凄厉地嚎叫。
雨依然在冰冷地砸落。
谢憬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石雕,僵硬地、一动不动地趴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女儿墙上。
手指还保持着徒劳抓握的姿势。
指甲边缘因为刚才过度的用力抓挠水泥墙体而翻卷破裂,鲜血混着雨水从指缝间渗出,沿着墙壁蜿蜒流下,很快被冰冷的雨水冲淡。
那张英俊的脸上,所有之前的惊恐、绝望、狂暴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
凝固的、无边无际的、比深空宇宙更冷更黑的……
死寂。
世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意义……
都在那一刻……
彻底湮灭了。
楼下的街道。
雨水在冰冷的花岗岩地面上积起小小的水洼。
一点红色的光。
警车和救护车顶灯的红色光晕,安静地、执着地在积水中无声地闪烁、旋转。
如同地狱睁开的。
最后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