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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尘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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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郊的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新翻泥土的清冽和一丝隐约未散的……消毒水尾调。雨水洗刷过的天空是苍灰色的。谢憬推开车门,脚下踩着泥泞的地面,积水映出净墨书院冷硬的轮廓。
昔日紧闭的铁门此刻大敞着,门上斜贴着两张盖着红章的封条,在白亮的日光灯下异常醒目。几辆印着公务标识的灰色面包车停在不远处,引擎盖尚有余温。穿着深蓝色制服、表情肃穆的工作人员或低头记录,或用封箱胶带封存着一些文件箱。空气里少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死寂,多了几分行动后的匆忙与尘埃落定的沉闷。
他出示了律师文件和身份证明。接待他的管理员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戴着高度数的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几乎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他沉默地接过文件,低头对照着厚厚的登记册,指腹划过一列列名字:“时羡之……编号A107……是,物品在C区第三排。”他的声音平板得像在报天气,不带任何疑问,“按规定,只限直系亲属或受托人认领。”他把登记册推过来,指尖停在“A107-时”的登记栏上。
“我已获授权。”谢憬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管理员抬起眼皮,那布满血丝、被疲惫打磨得近乎冷酷的目光在谢憬脸上停顿了一秒,又落回文件,确认了签名和印章。“嗯。”他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只拿起一串沉重的钥匙,转身走向仓库角落一扇嵌着铁条的门。钥匙插入锁孔,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门开了。一股浓烈的灰尘混合着陈旧衣物、纸张和某种难以名状、仿佛渗入砖石深处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像是无数压抑叹息被长久封存后骤然释放的味道。室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狭窄的透气窗漏进几缕微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成排的铁架子分列两边,上面堆放着各种廉价塑料收纳箱或是简单的牛皮纸包装袋,标签字迹潦草,像是一个个无声的编号墓地。
管理员走到C区,停在第三排架子前,指了指其中一个最靠里、毫无特点的硬纸箱。纸箱边缘已有些破损,标签上只写着潦草的“A107-时”,颜色暗沉。
谢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又闷闷地坠下去。他走上前,没有犹豫,双手抓住纸箱边缘,用力掀开了盖板。
“噗”的一声轻响,灰尘扑面。混合的气息猛地涌入鼻腔——熟悉又陌生。那是时羡之身上常用的、早已停产的一种廉价柠檬味洗衣皂残留的淡香,被尘土、纸张长时间密闭产生的霉味、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类似汗液和恐惧凝固的味道所掩盖、所扭曲。这些气味交织在一起,粗暴地撬开了他尘封的记忆闸门,将曾经鲜活的少年时光与眼前残酷的现实粗暴地连接起来。
箱子里物品凌乱地堆放着:
最上面是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起了毛球的灰色连帽卫衣。它被揉成一团,布料上依稀可见几道难以辨认的深色污渍,像是泼洒的墨汁,又像是干涸的……谢憬移开目光。下面是一条同样发旧的黑色运动裤,裤脚沾着已经灰黑的泥点。衣物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宿夜汗味和淡淡的霉气。
旁边是一个碎裂成蛛网状屏幕的手机,黑色的壳被磨掉了大块漆皮。几条卷曲、边缘肮脏的纸币(有一张五块,两张一块的)揉成一团放在旁边。一个银色的扁平充电头压在上面,充电线混乱地缠绕着,白色的耳机线纠结成一团麻线,其中一只橡胶耳塞已经严重泛黄。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杂物缝隙中搜寻。蓦地,一点细微的银光攫住了他。在一件衣服的褶皱里,静静地躺着它——那条细细的银链子。链身因长久佩戴而光滑无比,反射着微弱的光泽。链子末端坠着的,是一个小小的、简约又流畅的纯银字母“X”。那是时羡之名字的首字母。谢憬的心猛地一缩。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勾出链子,指腹清晰地感受到字母“X”边缘处那几处微乎其微却又异常真实的磨损圆滑——那是时羡之常年将它贴身佩戴、手指无数次无意识摩挲过的痕迹。此刻,这微凉的金属链躺在掌心,像一块沉重的冰,封印着曾触碰它的温热体温和无法言说的恐惧。
最后,他挪开挡在上面的衣物,视线落在箱子最底层。那本熟悉的棕色硬壳笔记本,静静地躺在那里。皮质封面依旧硬挺,只是边缘染上了几抹灰黄色的水渍痕迹,像是受潮又风干留下的印记。封面上,那个烫金的、谢憬亲手设计的变形“X”字母,依旧在昏暗中倔强地微微反光。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吸力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屏着呼吸,一把将它捞了出来。牛皮纸的触感坚硬冰冷,但里面承载的分量,重若千钧。
他背对着管理员和其他默默整理物品的工作人员,侧身靠着冰冷的铁架子。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翻开了日记本棕色的硬壳封面。
纸张已经有些微微发黄,摸上去带着潮意,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微带酸涩的霉味。时羡之那清秀的字迹在前几页还算清晰,记录着对未来的迷茫、日常琐碎,偶尔在字里行间冒出几句关于“J”(谢憬)的、带着点甜蜜和羞涩的抱怨。但纸张很快变得凌乱。
日期混乱地跳跃着。页面开始出现大片触目惊心的空白。然后是一些急促、潦草、不成句的词组:
* 闷……喘不过气……
* 他们…盯着我…
* 好黑…为什么不开灯…
* 今天…做测试…机器…很难受…
* 电……(字迹在此突然歪扭,旁边赫然缀着一滴干涸成深褐色的圆形污渍!像凝固的泪,又像某种更可怕的暗红印记!下一页被用力划破了好几处,纸张裂开深长的口子。)
再往后,字迹时而狂暴得像狂风暴雨中颤抖的枝条,时而虚弱得如同下一秒就要熄灭的游丝:
* 痛!!!全身都在抖……控制不住……
* 他们不是人…不是…是恶魔……
* ……忏悔?向谁?为爱吗?我的爱有罪?
* Leo那个混蛋!!!他碰我…他们看着我笑…
* ……锁在‘静心室’…又是那个铁椅子……冷…骨头都要冻裂了…
* ……好想J…想回去…想自由地呼吸…
* 如果我回不去了…J…对不起…是我…不够坚强…
* …爸爸…你到底为什么…
字迹到这里陡然中断!一片巨大、污浊的墨团蛮横地晕染开来!那不是涂改,更像是因为极致的痛苦或者瞬间无法抑制的痉挛,让握笔的手猛烈杵在纸上,泼洒出的绝望!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污迹旁边,最后两个模糊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用尽所有生命般歪歪扭扭、虚弱又绝望地挤在那里:
“J……”
“……救……”
最后一个“救”字的尾划几乎被墨团吞没,如同无声的呐喊。
“……”
谢憬的喉咙骤然被死死扼住!空气凝固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巨拳狠狠攥紧,又像被投入岩浆般疯狂擂动,撞击着胸腔!窒息感将他淹没。无边的愤怒混合着无法言喻的悲恸,如同火山爆发,猛烈地从心脏冲涌而上,直冲天灵盖!视野的边缘瞬间被一片血红笼罩。
“净墨书院……”这四个字如同浸满毒液的冰锥,在他心尖反复穿刺、搅动。他的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紧紧扣在日记本边缘。他猛地合上日记本,那声硬壳碰撞发出的闷响,在死寂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惊心。
就在这时——
“叮咚。”一声清脆的手机提示音,突兀地撕裂了令人窒息的空气。
这声音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冰封了即将喷薄的岩浆。谢憬猛地睁开眼(他刚才甚至没意识到自己闭了眼),急促地喘息,如同濒死的鱼。他再次看向手中的日记本,那烫金的“X”灼烧着他的指尖。暴怒的火焰被强行压入冰冷的深潭之下,化成更为可怕的坚冰。
他缓慢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一个陌生号码:
“谢憬先生,你好。我是《镜域周报》记者柳木栖。关于净墨书院和时羡之的事,我想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如果你希望看到公正的审判,或许我们可以交换一些信息。请放心,我们的目标一致。”
柳木栖。那个在医院门口试图采访他的年轻面孔闪过脑海。交换信息?看到公正的审判?
他的手指在冰凉的手机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目光再次落到提包里的日记本上。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将剧烈翻腾的情绪压下。他将日记本和那条小小的“X”银链仔细放好,然后抱起那个沉甸甸的纸箱。
“所有证物,我会按规定妥善处理。”他对管理员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是强行压制后的平静,带着金属的质感。他没有等回复,抱着箱子,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踏出这间冰冷的储藏室,每一步都沉稳得不像踩在水泥地上,而像是在碾压过心头碎裂的冰河。
走出大门,冰凉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清新涌入肺腑,他深吸一口,却只感到满嘴的苦涩。外面的天色更亮了些,但心中那块被点燃又被冰封的阴霾却愈发沉重。他坐进驾驶座,没有立刻启动,只是将手覆盖在副驾驶座上那个装着日记本的提包上,感受着硬壳下那个绝望的“救”字无声的温度。
柳木栖此刻坐在自己凌乱的办公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一个褪色变形的、用彩色玻璃珠和尼龙绳编织的手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高楼。就在昨天,她在清点净墨书院被封存的遗物进行深度报道素材整理时,一个压在最底下的廉价收纳袋吸引了她的注意。标签早已模糊,她从里面倒出几件早已无法辨认主人的旧衣物,然后,它就掉了出来——那个她年少时亲手编织、送给初恋女友于千雪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十年前,她们的事在学校东窗事发,风暴平息后,于千雪如同人间蒸发。柳木栖辗转寻找了整整十年,得到的消息不是举家搬迁就是杳无音讯。她从未想过,于千雪会被送到这样一个地方(编号C-032),并在这里,在一个她们本该刚刚步入青春年华的美好岁月里,死于所谓的“精神崩溃导致的意外猝死”。
那褪色的手环像一把迟钝却又致命的刀,缓慢地在她心口搅动。十年时光的重量瞬间压垮了她。不是为了挖掘黑幕,她甚至不再是为了一个答案,此刻,她只想让这吞噬了无数青春的魔窟,得到应得的裁决。她发给谢憬那条短信,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克制住绝望后,唯一能想到的、可能的、抵达公平的路径。
随后的日子,官方的通报如同稳健的鼓点,一声声敲在公众的神经上。
《关于依法取缔非法“戒断矫治”机构的公告》发布,净墨书院及其关联的三家同类机构被永久关闭,所有场地、资产均由相关部门接收处理。
警方通报进展:主要涉案人员包括主犯Leo(本名张强)、副主管李某某等六名核心施虐人员已被检察机关正式批准逮捕,相关犯罪事实包括非法拘禁、故意伤害、侮辱人格、强迫劳动等罪名清晰确凿,移送法院起诉程序正在进行。
十余名参与具体实施虐待、体罚、限制自由的教官及工作人员均被刑事拘留,等待进一步处理。网络曝光的几段隐秘拍摄的施虐视频成为铁证。
媒体持续跟进,报道受害者故事,引发了社会对青少年心理健康、家庭沟通、以及“性少数群体”权益的广泛讨论与反思。民间团体发起倡议,呼吁立法明确禁止任何形式的“性倾向矫正”或“性别重塑”治疗。
坊间有零星传闻,提及几个曾以“慈善捐赠”或“教育支持”为名间接关联过类似机构的本地家族受到了税务、资金来源方面的质询,商业信誉受到一定影响,但并未成为官方通报中的主角。
风暴的中心似乎渐渐平静下来,留下的是满地需要慢慢清扫的狼藉,以及法律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已经开始转动的巨大齿轮。
谢憬坐在窗前的阴影里,手中那份详细列出涉案人员名单和罪名的官方文件还带着油墨的味道。他将目光落在“Leo(张强)”、“李某某”等名字后的“逮捕”、“起诉”、“依法追责”等字眼上,目光沉沉,无悲无喜。良久,他伸出手,将这份文件轻轻放在了身旁的桌角。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颗沉默的眼睛。他拿出那部还未存下柳木栖名字的手机,屏幕亮起,再次点开那条静默了数日的短信。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终于,缓慢而清晰地,敲下了两个沉甸甸的文字:
“好的。”
发动机轻响,车子缓缓滑入流动的光河。路面的积水映照着车灯和霓虹,一片闪烁迷离。提包放在副驾驶座上,日记本的硬壳轮廓依稀可见。他不再去深思其中是否还隐藏着未被挖掘的秘密。法律的程序自有它既定的轨迹,该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正在被钉牢。愤怒的岩浆已沉入冰川之下,冻结成一块沉重却坚固的基石。
车子平稳地驶向远方。后视镜里,那座名为净墨的、浸透血泪的污秽之地,彻底沉没在道路弯曲的黑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