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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既白 ...

  •   翌日清晨,金銮殿外的晨露还未散去,裴既白已在御书房外等候多时。当太监尖细的嗓音传来时,他整了整朝服,稳步踏入殿内。
      “臣裴既白,叩见陛下。”他行了一个标准的朝礼,玉簪上的流苏纹丝不动。
      周耀明放下手中的奏折,眉宇间透着几分诧异:“爱卿平身。听闻裴家主近日忙于族务,今日突然求见,可是有要事?”
      裴既白直起身来,目光如炬:“回禀陛下,舍弟雨澄为查案昨夜去了鬼市。”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他亲眼所见有人用宫中侍卫养蛊,那些药人正在鬼市肆虐。”
      “什么?”周耀明手中的茶盏“砰”地落在案几上,茶水溅湿了奏折,“雨澄可曾受伤?”
      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听到好朋友身处危险,周耀明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托陛下洪福,舍弟已回府休养,并无大碍。”裴既白恭敬作答,却见天子眉头越皱越紧。
      “我大安严禁此物,怎会有人私自在鬼市使用?”周耀明的脸色很不好看。
      裴既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周耀明说的话,等他怎么处理。
      “雨澄他是独自前往的?”周耀明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敲击出急促的节奏。
      “这......”裴既白迟疑片刻,“臣不知详情。”
      “朕明明派了楚昭野协助查案......”周耀明猛地把手里的毛笔拍在桌案上,震得案上笔架叮当作响,“来人!传锦衣卫指挥使楚昭野即刻进宫!”
      待侍卫领命而去,周耀明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此事朕已知晓,定会彻查。爱卿且回府照看雨澄,他身子要紧。”
      “臣,遵旨。”裴既白躬身退下,转身时余光瞥见天子紧握的拳头微微发抖。
      走出宫门时,裴既白与匆匆赶来的楚昭野擦肩而过。年轻的指挥使绣春刀始终不离身,额上还带着薄汗。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楚昭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裴既白不动声色地错身而过,看出来他身上穿着的是裴府里的衣服,还闻到了楚昭野绣春刀上残留的,与弟弟扇骨上一模一样的诡异药香。

      裴府西厢房内,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石地面上。裴明渊与燕清澜对坐饮茶,案几上摆着一盘刚摘的桂花糕,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裴明渊一袭素白常服,外罩的淡青纱衣在晨光中如烟似雾,随着微风轻轻浮动。他墨发半束,一支檀木发簪斜斜插入发间,簪头雕着的兰草纹样若隐若现。这般装束衬得他愈发清雅出尘,宛若画中走来的谪仙。
      “楚昭野呢?”燕清澜放下茶盏,瓷杯与檀木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刚从客房里出来,没见到楚昭野。
      裴明渊指尖轻抚杯沿:“入宫面圣去了。”
      “你怎知晓?”燕清澜挑眉,注意到他手腕上包扎的白绢还渗着一点血色。
      “今早来传旨的是御前带刀侍卫统领。”裴明渊啜了口茶,“能劳动这位亲信出马的,除了皇上还有谁?”其实,楚昭野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裴明渊,所以楚昭野被人传旨的时候他也在身旁。
      燕清澜忽然正色:“你是裴家二公子。”这话虽是陈述,尾音却微微上扬。
      “不错。”裴明渊抬眼看她,“燕姑娘有何指教?”
      “我师父......”燕清澜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刀鞘上的纹路,“曾提起过你们裴家。”她顿了顿,“说裴家与燕家,本是世交。”
      裴明渊手中茶盏一顿。是了,难怪初见时那把双刀如此眼熟——幼时随父亲赴宴,确曾见过燕家那位燕凛云腰间佩着相似的双刀。
      “多谢裴公子款待。”燕清澜突然起身抱拳,衣袂带起一阵微风,“这份恩情,燕某铭记于心。”
      “且慢!”裴明渊急忙站起,袖口扫落几片桂花,“你要去哪?”
      “寻我师父。”燕清澜转身时,腰间的铜铃轻响,“我要去大安的最东边找到他说的那个人,然后找到我师父。”话音未落,青影已掠至院中。
      裴明渊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扇骨上的裂痕。他忽然想起昨夜鬼市中那些诡异的药人,以及燕清澜提及的“燕家往事”。若燕凛云真与裴家有所牵连,那这一切,恐怕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正思索间,明昌匆匆跑来:“二公子,家主回府了,说要见你。”裴明渊眸光一沉,起身朝正厅走去。

      周耀明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瓷器碰撞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朕记得清清楚楚,派你去是护着雨澄查案,不是让他去闯鬼市这种龙潭虎穴!”他猛地站起身,龙袍袖口扫落几本奏折,“那些药人用的当真是宫中侍卫?”
      楚昭野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回陛下,末将亲眼所见。那些药人虽戴着面具,但使的确实是禁军刀法。”他抬起脸,露出颈侧一道尚未结痂的伤痕,“这是被药人毒血所伤,太医署可验。”
      “荒唐!”周耀明一掌拍在鎏金柱上,震得梁间悬挂的宫灯微微晃动,“禁军名册每月核查,少一个人朕会不知?除非......”他忽然噤声,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陛下明鉴。”楚昭野压低声音,“末将查验过三个药人尸体,他们后颈都有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沾血的布帛,上面拓着个火焰状的烙印。
      周耀明瞳孔骤缩。那是先帝时期暗卫的标记,早在永昌元年就被他亲手废除。正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一名锦衣卫千户踉跄跪倒,“刑部尚书陈大人......殁了!在书房中发现时,眉心上有一点朱砂......”
      “什么时辰的事?”周耀明厉声打断。
      “约莫......卯时三刻。”千户颤抖着补充,“蹊跷的是,陈大人案头还摆着份奏折,墨迹未干,写的是......是关于二十年前玄机阁案的复审建议。”
      楚昭野猛地抬头,与天子震惊的目光撞个正着。周耀明缓缓坐回龙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末将请命去彻查此案!”楚昭野闻言,立即垂首说道。
      “闻锋......”天子声音突然沙哑,见他坚持,周耀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亲自去查陈尚书死因。记住,但凡涉及药人案者......”他眼底泛起寒光,“无论查到哪位皇亲国戚,先斩后奏。”
      “末将领命。”楚昭野抱拳退下。
      周耀明凝视着楚昭野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玄色彻底消失在宫门转角。他修长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半晌才开口:“去告诉裴既白,就说......”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陈尚书的事,让大理寺派人处理即可,不必劳动雨澄亲自过问。”
      太监躬身应是,退出时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殿内重归寂静,只剩更漏滴答作响。

      裴府正厅内,沉香袅袅。
      裴明渊罕见地未执折扇,只是安静地坐在裴既白身旁为他斟茶。茶汤注入青瓷盏的声响在静谧的厅内格外清晰,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兄弟二人之间的神情。
      “那晚......”裴既白指尖轻点杯沿,“是楚昭野陪你去的鬼市?”他注意到弟弟眼下的青影,以及总是含笑的唇角此刻抿成一条直线。
      “嗯。”裴明渊声音低哑,自扇子损毁后,他整个人都像蒙了层灰霭,“圣上派来的。”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荡荡的右手,那里本该有一柄熟悉的扇骨。
      裴既白若有所思:“楚家的孩子?”
      “楚家次子,楚闻锋。”裴明渊的手指绞紧了袖口云纹,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原来是他。”裴既白忽然轻笑,“记得幼时父亲带我们去楚府,你总追着人家叫‘闻锋哥哥’,我记得你们两个差不了几岁。”他目光扫过弟弟微微泛红的耳尖,“你们现在......处得如何?”
      茶盏在裴明渊手中一滞:“兄长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昨夜宿在裴府吧?”裴既白直接点破,看见弟弟倏然绷紧的肩线,“那身衣裳是你的,我认得袖口的竹叶绣样。”
      裴明渊轻叹:“他因护我弄脏了衣服......”顿了顿,又补了句,“交情尚可。”
      “与你同行回来的......”裴既白拿起桌上的茶杯说道,“应当不止他一人,昨晚你的桌上有三个杯子,明昌可不会拿你房间的茶杯喝水。”
      裴明渊知道瞒不过兄长那双锐利的眼睛,只得将燕清澜之事娓娓道来。当说到“燕凛云关门弟子”时,裴既白手中的霁蓝釉茶盏突然倾斜,滚烫的茶汤泼洒在雪白的广袖上,晕开一片暗色的水痕。
      “当真?”裴既白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着。裴明渊从未见过兄长如此失态——那双常年执笔批阅文书的手此刻竟连茶盏都握不稳。他清楚地看见兄长眼底翻涌的情绪,如同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裴既白跪在御书房外的青石板上,任凭雨水浸透朝服,只为求天子留下燕凛云一命。
      “她使双刀的路数......”裴明渊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与燕前辈分毫不差。”
      裴既白的瞳孔微微扩大,仿佛透过眼前的弟弟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影子。
      “她的刀......”裴既白突然抓住弟弟的手腕,“是不是左手刀柄刻着流云纹,右手刀镡嵌着明月珰?”
      裴明渊一怔:“兄长怎知......”
      “那对刀是我送给凛云的弱冠礼。”裴既白松开手。
      窗外忽然一阵风过,吹得案上烛火摇曳。裴明渊这才想起,兄长房间书案角落的青瓷瓶里,常年插着一枝干枯的桂花——那是燕凛云最爱的花。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裴既白低声轻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旧玉佩——那是燕凛云当年亲手刻给他的。
      裴明渊对燕凛云的记忆,像蒙着层薄雾的糖画——甜是真切的,细节却有些模糊。差着八岁的年纪,那人在他童年里更像团会发光的暖雾,总跟着兄长裴既白的身影出现。他最清晰的印象,是燕凛云每次登裴府的门,袖子里准能变出串红得发亮的糖葫芦,蹲下来时衣襟扫过地面,笑得很灿烂:“雨澄,叫声凛云哥哥,这串就归你了。”
      旁边裴既白总会凉凉插一句:“他兜里说不定还揣着昨天偷的桂花糕,小心沾了你一袖子糖。”燕凛云便笑着拍开他伸过来要抢糖葫芦的手:“别败坏我在小朋友面前的形象,你小时候还偷过先生的墨锭呢。”裴既白挑眉:“总好过某人把青蛙塞进同窗书包。”两人斗着嘴,手里的糖葫芦却早被塞到了裴明渊手里。
      那会儿燕凛云堪称他的“第二个兄长”,只不过这兄长总在挑战正牌兄长的底线。燕凛云颇为喜爱这个总跟在身后的小尾巴,时不时揉乱他的头发,或是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些新奇玩意儿逗他。
      裴明渊总跟着兄长裴既白打转。他知道燕凛云是兄长的“头号损友”。有次裴既白正临帖,燕凛云突然凑过去吹了口墨,惊得他笔锋歪出个疙瘩,两人当即在书案旁闹作一团,把砚台里的墨溅得满袖都是,最后还是五岁的裴明渊举着帕子,奶声奶气喊“哥哥们别打了”才休战。
      燕凛云教裴明渊爬树摘枣,自己先蹿上树杈晃悠:“既白你看,这小子手脚比你当年利落!”树下的裴既白攥着帕子擦汗,冷不丁接一句:“等他摔下来,我就把你捆在树干上晒三天。”带裴明渊下河摸鱼时,燕凛云脱了鞋袜就往水里跳,溅了裴既白一裤脚泥点,还扭头笑:“既白你看这小鱼,烤着吃能香哭你弟弟。”裴既白在岸上抱臂:“你先想好怎么跟我娘解释他湿透的衣襟。”,虽然最后三人都吃完了香喷喷的烤鱼;最绝的是逛庙会,燕凛云直接把裴明渊架在肩头,还故意颠了颠,惹得小家伙咯咯笑,裴既白跟在后面拎着两人的外袍,时不时伸手扶一把快歪倒的“人型挂件”,嘴里念叨:“燕凛云,你再晃他就吐你脖子里了。”
      三人同行时,拌嘴比喘气还勤。燕凛云刚把裴明渊举过头顶,裴既白就伸手托住孩子后腰:“小心闪了腰。”燕凛云挑眉:“当年是谁把我推下河摸莲子的?”裴既白面不改色:“那是你自己脚滑。”转头看见裴明渊正揪燕凛云的发带,又立刻板脸:“雨澄,不可无礼。”燕凛云却笑得更欢:“没事,让他揪,等下我就教他怎么解你束发的玉扣。”气得裴既白伸手敲他胳膊,两人又闹成一团,把肩头的小团子晃得像荡秋千。
      可这般纵容的结果,便是裴明渊愈发黏着这两个兄长,他被惯得愈发顽皮,整日像条小尾巴似的黏在两人身后,甚至学了他们翻墙逃课的顽劣行径。在这对“不良导师”的言传身教下,五岁的裴明渊已经能利落地翻过裴府围墙;七岁时弹弓技术精湛到能打中三十步外管家的秃脑门,事后燕凛云帮他藏弹弓,裴既白则捏着眉心去给管家赔礼道歉。最离谱的是某次,燕凛云甚至试图教他“如何用毛笔在先生茶里画乌龟而不被发现”——当然,被“好学生”裴既白一扇子敲在脑门上制止了:“燕凛云,你再带坏他,我就把你藏在我床底的酒坛子全砸了。”
      三人凑在一起,祠堂的门槛都快被跪出包浆,家法板子更是被磨得锃亮——毕竟每次闯祸,燕凛云总把裴明渊护在身后,笑嘻嘻认下大半罪责,裴既白则在一旁沉着脸补全细节,末了还得被燕凛云偷偷踩一脚——“给孩子留点面子”。
      直到私塾先生拿着戒尺把这只皮猴子关进学堂,这场“童年大冒险”才被迫杀青。说来也怪,当年那个能把知了塞进先生茶壶的捣蛋鬼,如今倒成了端方持重的大理寺少卿。只是偶尔看见街边的糖葫芦时,他还会下意识摸摸袖袋——那里再也不会藏着燕凛云塞的蛐蛐,或是裴既白偷偷放的桂花糕了,倒像是把整个热热闹闹的童年,都锁进了记忆深处的袖袋里。
      直到私塾先生拿着戒尺把这只皮猴子关进学堂,这场“童年大冒险”才被迫杀青。说来也怪,当年那个能把知了塞进先生茶壶的捣蛋鬼,如今倒成了端方持重的大理寺少卿。只是偶尔看见街边的糖葫芦时,他还会下意识摸摸袖袋——那里再也不会藏着燕凛云塞的蛐蛐,或是裴既白偷偷放的桂花糕了,倒像是把整个热热闹闹的童年,都锁进了记忆深处的袖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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