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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 10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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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的回信快得惊人,依旧是温孝直亲手捧回。谢令仪抬眸,当着他的面,指尖挑开漆封。信笺滑落,里面静静卧着两缕缠绕的乌发,红丝线细细密密地捆缚着,丝丝缕缕,纠缠难分,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契合。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素白的信纸上,唯余墨迹淋漓的两个字,力透纸背,灼人眼目:
“等我。”
温孝直捧着那件贵君专属的雀纹礼服走出殿门时,脚步还有些虚浮。正晕乎乎往驿站去,却撞见堂弟满面春风,领着一队精兵疾步而来,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阿兄!新练的几方阵法成了!对上青州,胜算起码再多两成!”
温孝直摇头,重重拍上弟弟的肩膀,语气沉痛又带着点看透世事的了然:“省省吧。咱们这位女君智珠在握,青州这场仗,怕是要兵不血刃就解决了。你我兄弟,还是早些下值,顾惜自个儿的身子骨要紧。”
宁兴十四年,十月。
新帝谢令仪定国号“嫣”,改年制“芳华”。
当月,迎陇西李氏嫡长子李若澜入主中宫,册为凤君。
女学之禁自此开,陈腐女戒一朝废。慈幼司如雨后春笋遍及州县,老有所依,幼有所佑,新政如春风拂过北嫣大地。
梁煜紧赶慢赶,抵达上京时,正撞上这场声势浩大的册封大典。混在太庙外围观礼的百姓中,那明黄身影与旁人立于高台的景象,才让他醍醐灌顶——谢令仪,又将他结结实实摆了一道!
旧伤未愈,千里奔袭,只为赴一场她亲口应下的婚约,身边不过寥寥几名亲信。此刻,梁煜眼底赤红,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要将那身她遣人送来的华贵礼服撕碎。
他猛地转身欲走,却被早已候在城门口的温孝直带着禁军堵个正着。挣扎无果,硬是被“请”回了那重重宫阙深处。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繁复冗长的皇家婚礼终于礼成。待宾客散尽,新晋的凤君并未解衣,反而体贴地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姿态端方大气:“女君连日操劳,此婚事亦是国事,其中并无私情。今夜,下卿先行告退。”一番话,进退有度,尽显正宫格局。
话音甫落,心腹内侍藏锋已推着轮椅进来,他紧抿着嘴,满脸写着不忿,动作间带着气性,将那厚重的殿门“砰”地一声重重带上。
这一月间,谢令仪下旨,后宫所有台阶一侧皆增筑半道温润玉坡。无声的昭告——凤君轮椅所至之处,皆无阻碍。这份体面,给得十足。
藏锋推着李若澜缓缓行下高台,穿过寂静的宫道,终是忍不住愤愤低语:“主子!女君也太……太不给您脸面了!好歹是洞房花烛夜,她竟……”
李若澜唇角微勾,抬手精准地捏住了藏锋喋喋不休的嘴,眸光清冷:“噤声。”
他既已得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若今夜还强留她,以谢令仪那不肯受制的性子,迟早要闹得天翻地覆。不如今夜以退为进。他在道义上占了先机,日后传出去,世人只会道那青州来的“贵君”,恃宠而骄,不识大体。
月光如水,星子疏朗,将前方狭长的宫道映照得一片清冷。李若澜垂眸,看着身上明艳庄重的凤凰嫁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真的成婚了,有了一个名为“家”的栖身之所。
忆起去岁谢府年节,三两至交,几重知己,挤在一处谈笑风生。连谢令仪那般惯于深藏情绪的人,也难得地卸下心防,露出几分鲜活的气性儿。那几日的光景,温暖得让他心生贪恋,就此存了久居谢府的心思。
如今,也算得偿所愿。李若澜嘴角牵起一抹真实的弧度,轻轻拍了拍藏锋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来日方长,这深宫里的日子,还需静下心来,细细经营。
无人知晓那一夜,女君对那位来自青州的客人究竟说了什么。总之,人是被哄住留在了上京。只是此后连着数日早朝,时辰都短得离谱,半个时辰便匆匆散朝。朝臣们面面相觑,却也乐得跟着过了一段难得的松快日子。
霜降这日,寒气初凝。
勤政殿外,却立着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谢令仪甫一回宫,便见陆绵绵一身绛紫色牡丹百蝶宫装,裙裾在萧瑟秋风里纹丝不动,怀中紧抱着两盒沉甸甸的棋子,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折腰的寒梅,固执地守在殿门前。
自谢令仪登基,段怀临那些旧日妃嫔,皆被妥善安置于东六宫。愿归家者,厚赠遣散;如大小陆妃这般育有皇嗣、执意留下的,谢令仪也一应供养,更裁撤了诸多刻板的礼仪嬷嬷,免去那些陈规旧矩的束缚。
东六宫诸人,谢令仪自然心知肚明。便是那些皇子皇女们月余前蹊跷的高热,她也早从袁无恙处知晓并非急症,而是有人暗中投毒。为揪出幕后黑手,她不动声色,只命袁无恙悉心诊治,静待时机。
至于大小陆妃的父亲陆琰,经历那场血雨腥风的宫变,竟也生出了几分迟来的慈父心肠。新政推行如火如荼,他倒不忙着揽权,反是成箱整担地将各色珍稀补品流水般送进宫里,唯恐女君亏待了他那几位金贵的外孙。
陆绵绵……她与谢令仪,原该是生死不复相见的局面。可那日刀光剑影、烈焰焚天之际,终究是谢令仪伸手,将她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这份情,沉沉压在心头多日。陆绵绵思来想去,纵使要走,也该当面辞行。
近乡情怯,于她们二人而言,竟也贴切。同处深宫,月余也不过寥寥数面,在宫宴上遥遥一瞥,再无半分昔日闺中密友的私语温情。
“我要离宫。”陆绵绵的声音清泠泠响起,一如往昔的直截了当。她不要金银财帛,不要皇子尊位,孑然一身而来,亦要孑然一身而去。
谢令仪默然片刻,深知陆绵绵当年争宠斗狠,并非为情,亦非为子嗣,不过是一口意气难平。可杜月徽始终是她们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些年少时无忧无虑、携手同游的好时光,终究再回不来了。
“绵姐姐,”谢令仪的声音低了几分,指尖捻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我知你怨我。”她抬起眼,眸色黯然,“只是……看在往日情分上,再等三日可好?新颁布的婚嫁令,不拘男女,只要两心相悦,便可至府衙登记婚书。国中……已有了第一对儿定亲的女子。她们自广平千里迢迢赶来,求我为其证婚。我想,这般盛世景象,绵姐姐……或许也想亲眼瞧一瞧。”
“啪嗒——”
一枚墨玉般的黑子,自陆绵绵骤然失力的指尖滑落,紧接着,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这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姻缘,主角竟是照夜与慈幼司那位温婉娴静的穆眠夫子。别看照夜平日里沉默寡言,在情事上倒是雷厉风行。京都甫定,论功行赏的头一桩,她便掷地有声地求了这桩御赐姻缘,并将婚宴,定在了上京城慈幼司那方洒满阳光的庭院里。
罕见的成对儿赤金凤烛高燃,映照着新人身上同样鲜红夺目的嫁衣。那灼灼的红色,刺得陆绵绵眼眶生疼。席间多是广平故旧,照夜难得卸下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冷面具,唇角眉梢都染着笑意,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几乎要笑开了花。
待新人执盏,盈盈敬酒至主桌时,陆绵绵的目光落在穆眠夫子身上,竟瞬间失了神。谢令仪心头猛地一沉——坏了!竟忘了穆夫子举手投足间,与故去的杜月徽极为神似。
桌上几人何等机敏,立时察觉陆绵绵神色有异,赶忙拉着照夜豪饮起来。陆绵绵却已借着几分酒意,不由自主地向穆眠靠拢。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对方微凉的腕间肌肤——一道熟悉的、凹凸不平的旧疤触感,如一道惊雷,瞬间劈入她脑海!
“……”陆绵绵浑身剧震,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宁兴八年冬天,我与我妻奔逃山野,我嗜酸,我妻为我摘果子,从树上摔下,落了这疤,夫人这处,又是从哪儿伤的?”
却不料,穆眠夫子只是微微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手,神色淡然疏离:“陆娘子,怕是认错人了。”
周遭嘈乱仿佛此刻远离,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往事已矣。如今你有了儿女绕膝,平淡相守,方是人生至味。”
“我为你守孝两年,你说认错就认错?!”
陆绵绵向来是不管不顾的性子,上前就要与穆眠拉扯,席间霎时静默,众人神色各异,尴尬难言。再看那始作俑者照夜,早被青雀几个灌得酩酊大醉,软软地伏在案上不省人事,对这场因她“夫人”而起的风波,浑然不觉。
谢令仪等人这才后知后觉,只怕当年杜月徽的死另有缘由,她们倒忘了,身边还有个擅易容的照夜。
穆眠长睫微垂,盯着陆绵绵硬卡过来的手,莫名想起她在慈幼司时,一众老小口味清淡,她也不喜给旁人添麻烦,可偏生照夜发现她嗜辣,不问缘由给她开小灶。
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告诉她,不要忍让,不要将就,她杜月徽,也能恃宠而骄。
拂离的手柔软却坚定异常:“陆娘子,你逾越了。”
秋雨淅沥,缠绵不绝,敲打着窗棂,声声滴答。
照夜从宿醉的头痛中挣扎醒来,意识尚未完全回笼,目光呆滞转动,就见穆眠只着素白中衣,临窗而立,手持银剪专注地修剪着那对赤金凤烛跳跃的烛芯。
她盯着那背影看了半晌,心头骤然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暖流填满。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夫人……你还在呢?”这话问得突兀,乍一听,倒像是要赶人。
穆眠屏住呼吸,手中剪刀精准落下。
“咔哒”一声轻响。
带着焦黑烟气的棉芯被利落剪断,烛火猛地蹿高,室内骤然亮堂起来。她这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带着点儿后怕的嗔怪:“幸好我手稳!青雀前儿还特意叮嘱,新婚夜的‘双凤烛’,定要两人共剪烛心,燃够整整一夜,才算是相伴到老的吉兆。还好,还好……”
话音未落,一个温热的怀抱自身后紧紧拥住了她。
照夜将脸深深埋进穆眠颈窝,闷闷的声音带着满足:“夫人本就手稳!”
这……也是能夸出口的地方?!
穆眠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照夜总是如此。她随口吟诵一句诗,在照夜耳中是珠玉落盘;她随意落下一枚棋子,照夜便觉得那位置妙到毫巅;甚至连她嗜好辛辣的口味,照夜也认为是极好的。
穆眠心里明镜似的,哪里是那些习惯本身有多好?
分明是她这个人,在照夜那双只映着她的眼眸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样样都是好的,都是她心尖上的独一无二。
她无需刻意逢迎谁的喜好,也不必费心揣摩谁的脾性。
她只需做最真实的穆眠,在照夜这里,便已足够好,好到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