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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天枢五年春:纸页与柴薪
      长安的春雪总下得猝不及防,太学的青石板沾了雪水,滑得厉害。
      王珩抱着刚从藏书阁借来的《历代租税录》,正小心翼翼地走,忽被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上——
      是石头,怀里揣着个布包,额角还沾着雪。
      “王公子,您等会儿!”石头追上他,把布包往他手里塞,
      “这是我娘托人从乡下带来的粟米糕,热乎着呢,您尝尝。”布包带着石头身上的寒气,里面的糕却暖得烫手,王珩咬了一口,清甜里带着点粗粝的口感,和他平日吃的精致点心全然不同。
      “你娘……还在乡下?”王珩想起石头之前提过,家里只剩娘一个人守着几亩薄田。石头挠挠头,蹲在石阶上数雪粒:
      “嗯,去年灾年没饿死,全靠邻里帮衬。前儿娘来信说,今年开春要种新麦,就是怕租子又涨。”他忽然抬头,眼睛亮起来,
      “对了王公子,您上次写的《渭南租税考》,我给张叔念了,他说您把他们的苦都写透了!”
      王珩心里一动,拉着石头往藏书阁走:“我正想找你。
      我翻了《历代租税录》,发现前朝有‘灾年免租’的规矩,可今年关中刚缓过来,官府却没提免租的事,你说……”
      他话没说完,就见石头猛地站起来,雪粒从他衣角簌簌往下掉。
      “真有免租的规矩?”石头声音发颤,
      “那我娘就不用卖柴薪凑租子了!”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娘为了凑租子,天不亮就上山砍柴,冻得手肿得像馒头,最后还是没凑够,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卖了。
      那之后,王珩的案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有石头从杂役房抄来的“农户缴租清单”,上面记着谁家缴了多少粮、谁家欠了多少租;
      有张叔画的“渭南村落图”,用炭笔标着哪户是地主、哪户是佃农;
      还有石头娘托人带来的“麦种样本”,装在纸包里,上面还沾着泥土。
      三月里论“农事与国本”,王珩不再只引经据典,而是把这些“东西”都摆到了青案上。
      他指着清单上“李地主收租五斗”的字迹,又拿起麦种:
      “农户种一亩地,收粮不过八斗,缴租五斗,剩下的连糊口都难。
      前朝灾年免租,为何如今不行?”
      台下一片安静,石头蹲在最后排,攥着衣角,忽然大声道:
      “我娘说,要是今年能免租,她就能给我攒钱买本《算经》了!”
      这话让不少弟子笑了,可笑着笑着,又都沉默下来——
      谁都知道,一本《算经》的钱,对农户来说,要砍多少担柴、缴多少斗粮。
      博士没说话,只是走过来,拿起那张“渭南村落图”,看了半晌,道:
      “王珩,你这篇策论,不用我批了,拿去给户部的人看看吧。”
      那天傍晚,王珩和石头坐在国子监的槐树下,分吃剩下的粟米糕。
      石头忽然道:
      “王公子,要是以后真能免租,我娘会不会也能来长安,看看朱雀大街的槐花?”
      王珩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灯笼,轻轻点头:
      “会的。”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历代租税录》,纸页上的字迹忽然变得鲜活起来——
      那些不是冰冷的文字,是石头娘冻肿的手,是张叔皱巴巴的租契,是无数农户盼着的“免租”二字。
      槐树上的雪还没化,风一吹,落在两人的衣襟上。石头捡起一片沾雪的槐叶,递到王珩面前:
      “您看,春天要来了。”
      王珩接过槐叶,忽然觉得,自己要做的,不只是在纸页上写“租税”,还要让那些纸页上的希望,真的长到田埂上,长到农户的心里。
      几天后,王珩的策论被送到了户部。石头听说后,特意去杂役房买了块红糖,掰了一半,塞给王珩:
      “您吃,甜的,跟好日子一样。”
      王珩接过红糖,放在嘴里,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他知道,这甜,是石头的盼头,也是无数人的盼头。

      天枢五年夏:官秤、麦饼与案上卷

      国子监外的柳溪村,夏收正忙得热火朝天。
      太学弟子们跟着博士来研学,刚进村口就听见争执——农户赵老栓攥着粮袋,正跟粮商理论:
      “我这袋粮明明满五石,你这秤一称怎么就成四石五了?”粮商揣着手笑:
      “老栓,这秤是官许的,你嫌少,就别卖!”
      弟子们围着看,议论纷纷。
      王珩刚要开口,博士已先上前,指尖敲了敲粮商的秤杆:
      “这秤砣上的铜星,比官定的轻了二分吧?”粮商脸色一变,博士却没再追问,转而对众人道:
      “你们可知,前朝隋文帝设‘官秤’时,特意在秤杆上刻‘公平’二字,每半年由官府核验一次,为何到了如今,私改秤砣成了常事?”
      王珩一怔,他曾在《隋书·食货志》里见过“官秤”记载,却从没想过这旧制与当下农户的难处有关。
      石头挤到前头,盯着那秤杆看了半晌,小声问王珩:
      “公子,二分轻砣,一担粮能少算多少?”王珩刚要算,博士已从袖中摸出本线装书,正是《农政杂记》。
      “天枢元年,关中每石粮三百文,官秤一尺准星对应十斤粮。”
      博士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声音清亮,
      “如今粮价涨到五百文,粮商把秤砣改轻二分,每石粮就少算二斗——老栓这五石粮,平白少了一石,够他一家吃月余了。”
      书页上的字迹泛黄,却把粮商的猫腻说得明明白白,弟子们这才懂了赵老栓的急。
      “那为何官府不管?”
      王珩追问,想起之前查租税时遇到的“胥吏勾结”。博士合上书,指了指村头的土地庙:
      “你们去问问庙里的里正,或是巷尾的农户,答案比书里清楚。”
      王珩立刻拉着石头往村里走。
      赵老栓家的土坯房里,老两口正对着空粮袋叹气,说去年就被粮商坑过,去官府告,却被胥吏以“没证据”挡了回来。
      石头蹲在灶边,帮老栓烧火,边烧边问:
      “大伯,您记不记得去年被坑了多少粮?今年各家又少了多少?”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草纸和炭笔,老栓说一家,他就记一家,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画个圈做记号,回头再问王珩。
      连着两天,王珩和石头跑遍了柳溪村十二户农户。
      王珩把每户的“实收粮”“秤算粮”列成表,对比博士给的《农政杂记》,发现粮商不仅改秤砣,还以“粮里有杂质”为由,每户再扣半石粮——
      这些细节,典籍里从未记载,却藏在农户的叹息里。
      石头则跟着王珩学用算筹,夜里就着油灯练,手指被算筹磨得发红,终于能准确算出“全村夏收共被克扣粮十六石七斗”。
      研学最后一日,弟子们在村口槐树下集合。
      博士让王珩说说收获,王珩没引经据典,只把农户的记录和算表递了上去:
      “以前我以为‘惠民’是典籍里的字句,如今才知,是让赵老栓的粮不少秤,是让农户能把粮卖个实价。”
      话音刚落,石头忽然站起来,手里举着算筹:
      “博士,我算清了!十六石七斗粮,能换八千三百五十文,够村里三家买秋种的!”
      他怕大家听不懂,还把算筹摆成算式,虽有些笨拙,却看得众人点头。
      博士看着石头手里的算筹,又看了看王珩的记录表,忽然笑道:
      “你们可知太学为何要让你们研学?不是让你们背熟《礼记》,是让你们知道,学问在书里,更在田埂上、粮袋里。”
      说着,博士从怀里摸出一枚铜制的小秤砣,上面刻着模糊的“公平”二字:
      “这是前朝的官秤砣,我带了三十年。今日把它给你们——
      王珩,你去查胥吏勾结的证据;石头,你把算表整理好,咱们一起递去户部。”
      离开柳溪村时,赵老栓给三人塞了袋新烙的麦饼。
      石头掰了一块递给博士,又递一块给王珩:
      “您尝尝,这是用没被克扣的粮做的,甜!”
      王珩咬了一口,麦香里带着阳光的味道。
      博士看着手里的麦饼,又看了看两个年轻人——
      一个捧着记录表,一个攥着算筹,忽然觉得,太学的“真学分”,从来不是纸页上的分数,是王珩眼里的民情,是石头手里的算筹,是这枚沉甸甸的、刻着“公平”的秤砣。
      槐树上的蝉鸣正响,风里带着麦香。
      石头边走边问王珩:
      “公子,咱们真能让官府重设官秤吗?”
      王珩望着远处的田埂,手里的记录表被风吹得轻轻响:
      “会的。因为咱们手里的,不只是纸和笔,是柳溪村十二户农户的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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