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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厉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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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咎城血月将沉,魇龙宫烛火尽灭。
厉淮渊立于铜镜之前,指尖划过镜面,镜中龙瞳、龙纹、额头印、还有胸口伤疤一一隐去,化作一张更为俊俏的少年面孔——眉淡唇薄,眼尾微垂,不过不变的,是那睫下得丹凤眼。
“厉笙。”
他对着镜子低念新名,声音轻佻带笑,却暗含冷意。黑气一卷,玄袍褪成粗布青衫,发冠拆散,只以一根枯木簪挽住。锁骨逆鳞被秘术封成一点淡青胎记,龙息尽敛。
“尊上。”焱前来奉命。
“事情办妥了吗。”
“回尊上,未伤顾仙君分毫。”
厉淮渊嘴角终于有了几分弧度。
“他第一程去哪了。”
“人界中州。”
“好,以后莫要叫我尊上,叫我厉笙,小心露馅,还有,我去人界会把修为全封,你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再见我时不要毕恭毕敬。”
“是,厉公子。”
——
晨钟初响,云雾尚未化开。厉笙混在第一批下界的小商队里,低头缩肩,肩上背着半袋干枣,看起来不过是个替人跑腿的穷小子。
守门天将扫了他一眼,见他气血平平、灵台黯淡,便懒得多问,挥手放行。
一步跨出天门,人界的春风裹着桃李花香扑面而来。厉笙深吸一口气,喉间却像被火舌舔过——久违的凡尘气息,甜中带着腐烂的鲜味。
厉笙挑着枣袋,沿长街慢行。街旁说书人正讲到“昆仑剑仙一剑霜寒十四州”,人群里爆出一声喝彩。厉笙抬眼,果见前方雪衣人影一闪——顾长庚正侧身避过乞儿,袖口银纹如水。
厉笙并未急着靠近。他先在街角茶棚坐下,要了最便宜的碎叶茶。茶烟袅袅,他隔着雾气看那人买下一盏狐狸面具,又看那人指尖轻弹,将几枚铜钱放进盲眼琴师的碗里。
厉笙低低一笑,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名字,喃喃道
“还是心软。”
水痕未干,“顾长庚”三字若隐若现,他已起身,沿着顾长庚的背影,没入人海。
夜半,顾长庚于庙内生火,火光映墙,剑影如鹤。厉笙抱臂倚在窗外老槐上,月光穿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光斑。庙内,顾长庚解开包袱,取出一方黑玉匣——幽冥火已空,却仍留一缕极淡的龙血味。
厉笙嗅到,指腹无意识地摩挲锁骨,那里的逆鳞在皮肤下微微发烫,心中想:
“这小白眼狼还想着我的恩情呢。”
“再近一点,就真会被发现。”他无声自语,却有笑意。
老槐上,厉笙屈指一弹,一片落叶飘进庙内,落在顾长庚膝旁。叶背以极细的焦痕写着:
“明日辰时,东市梨花渡,同行否?”落款——笙。
庙内灯火一抖,顾长庚抬眼,赶去窗边:
“哪位仙友?”
窗外只剩风声。厉笙却已隐入夜色,像从未出现过。
——
中州城东,旧书肆“抱竹斋”。
玄知礼着青布长衫,袖口磨得发白,却绣着极细的朱砂符纹。他眼覆白绫,正低头整理一排残卷,指尖抚过纸页,书香气四溢。
门帘响动,风铃清脆。
“客官,买卷旧书?”玄知礼侧头,声音温润。来者脚步轻,却带着极淡的木檀香。玄知礼鼻尖一动,心中已描摹出轮廓:少年,布衣,肩背微拱,像惯于躲藏。
厉笙笑答:
“想买《魇龙记》,可惜先生这里缺了这一册。”玄知礼指尖停在半空,白绫下的灰眸微抬:
“魇龙?那可不是凡人口中的故事。”
厉笙眨眨眼,露出市井少年特有的狡黠:
“我便是那凡人口中的‘凡人’,想听个稀奇。”
玄知礼沉吟片刻,自柜台下抽出一册残页递过去:
“故事倒有,只怕你不敢听完。”
残页上,墨迹暗红。
自己的故事还不敢听了?
厉笙:“你说话倒挺有意思,尊姓大名?”
玄知礼:“客官愿意叫小生什么便叫什么。”
厉笙:“张口闭口客官的,怪生疏的,我姓厉名笙,交个朋友,人在江湖上可不得有个知心朋友?”
这就知心?怪有意思的。
“好,厉公子。”
——
当日傍晚,城外柳堤忽现狐火。玄知礼提灯前往,灯芯附着镇妖符纸。
才至堤上,便听女子哭声,凄凄切切。厉笙不知何时已跟在他身后半步,手里还拿着那册残页,似笑非笑:
“书生,这哭声像真像假?”
玄知礼掐诀,指尖一点,灯骤然亮起青白火焰,哭声戛然而止,原地只剩一只赤色小狐,尾巴被符火缠住,吱吱乱叫。
厉笙蹲身,小狐趁机窜入草丛。
玄知礼偏头:“为何放它?”
厉笙耸肩:“它没害人,只是饿了。”
玄知礼:“我是捉妖师,你在我面前放它走啊?”玄知礼逗他。
“捉妖师捉无恶不赦的。”
玄知礼沉默片刻,忽道:
“你身上……有狐味。”
厉笙失笑,抬手嗅袖:
“方才抱过猫。”
两人对视,风从柳梢过,卷起漫天柳絮。
夜归书肆,玄知礼煮茶。茶汤滚沸,倒映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一张温润如玉,一张带着市井烟火。厉笙捧着茶盏,忽然道:
“书生,若有一日,你发现身边人并非人,当如何?”
玄知礼摩挲杯沿,声音低缓:“先问心,再问剑。”
厉笙挑眉:“若那‘非人’,从未害人?”
玄知礼抬眼:“世间善恶,不以族类分。”
厉笙垂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猩红,举杯轻笑:
“那便为先生这句话,浮一大白。”茶盏相碰,清音如磬。
窗外,一轮将圆未圆的月,悄悄爬上柳梢。
——
玄知礼循妖气至城西破庙。残月如钩,照出破窗棂上几点暗红狐爪印。
“出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捉妖师特有的清冽威压。
阴影里,红衣一闪,慕阑煜懒洋洋倚在断梁上,九条虚影尾巴在月光里若隐若现。
“小书生,又见面了。”
他抬手,指尖绕着一缕青烟,正是玄知礼方才放出的追踪符。
“符太旧,换张新的?”慕阑煜笑得促狭。
玄知礼不语,灰眸微动,袖中滑出一页朱砂符纸,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只火蝶。
火蝶扑向慕阑煜,却在离他眉心一寸处停住,化作细碎流萤。
“你不怕我?”玄知礼问。
慕阑煜指尖接住一点流萤,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怕,怕你,太,有,趣。
狐火与符火在破庙内交错,映得残佛金面忽明忽暗。
慕阑煜身形如电,每一次闪避都贴着符火边缘,像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
玄知礼站在原地,白绫飘动,指尖不断变换印诀,符火便如活物,追着狐影不放。
“唉唉唉书生,你捉妖都这么认真?”慕阑煜闪到他身后,声音贴着耳廓。
玄知礼反手一张符拍出,却只捉住一缕狐毛。
“慕少主,你逃得也不怎么认真。”
慕阑煜大笑,忽然化出九尾,将玄知礼连人带符一起卷住。
狐尾柔软,却带着妖族特有的温度,像春夜最撩人的风。
玄知礼指尖一滞,符火瞬间熄灭。
破庙陷入短暂黑暗,唯有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慕阑煜低声道:“书生,你心跳乱了。”
玄知礼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哑:
“妖狐,放开。”
狐尾却收得更紧,慕阑煜笑得像偷到灯油的小鼠:“不放,不放,不放!我要报你抓尾之仇。”
黑暗里,玄知礼忽然抬手,指尖点在慕阑煜眉心。
一点朱砂印,如落花。
“以此为契,”玄知礼轻声道,“三日后,城南柳堤,再斗一场。你若赢,我替你写经超度;你若输——”
慕阑煜接口:“我随你回书院,抄一辈子经。”
朱砂印微微发烫,烙在心口。
慕阑煜松尾,玄知礼后退半步,月色下,耳尖却透出可疑的淡红。
狐妖少主舔了舔唇,笑得餍足:“书生,你可别后悔。”
玄知礼转身,声音散在夜风里:“慕少主,你也别动心。”
月光穿破残窗,照在空荡破庙,一地狐毛与符灰交织,少年心思就此展开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