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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午饭后无事可做,外面依旧阳光灿烂,但刮起了风,或轻或重敲打着已经生锈的窗框。

      手机里,几个软件不约而同弹出通知,都是台风蓝色预警。

      “这里的中午,和镇上的中午,差距真大。”姚又言枕着胳膊,悠悠地说。

      “没有蝉噪声,听不习惯了?”

      “应该是。难得有这一天中午躺着休息,就发觉到这点差别了。”

      蝉声回荡,布谷声声,大风刮过庄稼,撞出绵密的沙沙响动,暮色盖下来之后,还有蛐蛐夜鸣,对于在村镇生活十几年的人来说,这些都是一年一年流逝的印记。

      梁亭翻过身对着他,“忽然想到这些,想家了吗?”

      姚又言听他这么问,先楞后笑,自嘲道:“哪个家?我可没有什么家,不过是在不同人的房子里借住而已。”

      他对失去的“家”有挥之不去的怨愤,怨愤越深,就会表现得越偏激越排斥。梁亭能理解几分。

      也许,在姚又言还是懵懂幼童的时候,这只是一份“别人都有为什么我却没有”的困惑,或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份困惑又变成了一份与日俱增的渴望。到了少年时期,积攒多年的困惑与渴望,渐渐扭曲,变成恐惧和质疑。

      “上午发生什么事了吗?”梁亭低声问他。

      姚又言不答话,侧头盯着梁亭,也想从他眼里读出更深的故事。这个人比自己小一岁的人,这个和自己一样出来漂泊但事事比自己周到的人,这个人明明十八岁还患有小孩子才会常犯的夜惊症的人。

      他为什么会有夜惊症?他好奇,但也知道背后不是好事,知道自己不该问。

      “没什么事,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村长,给我打电话了,也没说什么,问了问近况。有段时间没听见爷爷的声音了,一听到,就好像回到了小新围,但自己也知道不是。”

      “那你怎么回来的时候一脸不开心?”

      难得有这样的午后闲暇时间,不适合哀哀戚戚的,姚又言点到即止,偏偏梁亭还要问。

      “我干活累了呗,还不允许我摆摆脸色啊?”姚又言嬉笑着,不想正经回答,想把话断在这里。

      梁亭才不吃这一套,“之前叫你去发传单,那么久,那么烈的日头,还要看眼色,你回来的时候可不是这副表情。”

      “哎呀”,姚又言把胳膊收回来,翻过身,“你既然会看脸色,怎么这时候就不会装傻呢?知道别人不开心还一直问,这算不算揭人伤疤啊?”

      “都是旧伤,不会流血,大不了你揭回来呗,反正下午也没活能干,聊几句能聊的,也没关系吧。”梁亭也笑。

      姚又言觉得他说得有理,轻易被他说服。

      “你知道什么叫搭伙计吗?”姚又言问,梁亭摇头。

      “我是小时候听一些老人说的,大概意思就是,已经结婚成家的人,在外面还跟其他人搭了一个新家,类似于公然出轨或者公然养小三吧。”

      “我爸——就是亲爸,之前我说他不知道在哪里的那个人,他年轻时候就没了父母,后来经人介绍,跟我妈结了婚,很快就有了我。那时候南下务工开始在村镇兴起,他跟了镇上的一伙年轻人,说要出去打工,多赚点钱回来养家,但是他出去第一年,只在头两个月给家里寄过两次钱,大概半年后就在外面搭了伙计。”

      “那你妈妈知道吗?”梁亭问。

      “她知道,村里人也知道,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呢?他们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到婚龄,一直到我妈怀上我,他们都没有领证——在村镇这也常见。本身一个人怀着身孕在家待着就很艰难,她知道后更加痛苦,写过信去质问,借过村长家的公用电话打到他们工厂里去问,都没回应,实在没办法,还跟着返乡探亲的人一起坐火车,去到他们集体务工的地方。”

      姚又言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才继续。

      “但是那个人不愿意见她。”

      “村长跟我提过,那个人搭伙计的对象,也在那个厂务工。他怕我妈过去之后,惹那边生气,就不肯出面见她,只说不认识,说她是故意来闹事找人接盘。村里一同去务工的男女老少打抱不平,也只能暗自劝一劝,不好明面上说,不然就算是在工厂里闹事。”

      “我妈等到他们下夜班,也没堵到那个人,他成心要躲,她初来乍到,怎么堵得到。”

      “村长打电话给厂里务工的几个年轻人,交代他们给我妈租一间单房,安顿一晚再回村。有个阿姨心软,让我妈晚上跟她挤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我妈又坐火车离开了。”

      梁亭听着姚又言尽可能简短地讲到这里,只能叹气。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姚又言也没有亲眼见到,故事都是由别人转述过来了,即便转了几道,也盖不住这背后的复杂和苦涩。

      “你妈妈很不容易。”

      “我知道。”

      姚又言垂下眼皮,“我理解她,作恶的不是她,她是吃苦的那一个。那个人完全是不要面皮的做法,也不顾村里人议论什么,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我妈生下我之后,还托人告诉他了,以为他会回心转意,结果他还是装傻不认。”

      “他可能就是想撇清小新围的一切,做了恶人也没人能耐他何,当时他们没领证,村里人都只会拿道德情谊做文章,不清楚能不能从事实婚姻的角度去走法律途径,反正就是一笔糊涂账。我妈养我、养她自己都不容易,听村长说,先是把我送到她本家那边,也就是我外婆那里养了八个月,再接回来自己带了一阵子。”

      “我妈确实不容易,她后来选择跟别人结婚、跟别人成家也很正常。她想选自己曾经没有选到的的好男人、好家庭、好孩子,人家要是容得下我,她估计就会带我一起,可惜人家那边容不下我。”

      姚又言翻回身去,朝着天花板抻抻胳膊和脖子,长叹一口气,“我能理解她,也感激她这么多年没有彻彻底底抛弃我,还是托人照顾我,在我高中毕业之前每个月打钱给村长。未来我会把这些钱,托村长还给她。但是更多的感情,是没有的,毕竟我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梁亭一直听着,“那村长呢?你叫他爷爷的那一位。”

      “跟村长肯定有感情,以后逢年过节该敬的礼数不能落下。但我不敢有太多祖孙感情,因为像是偷来的。他儿子不喜欢,他孙子也不喜欢,村长或许不烦我,不嫌我是麻烦,但是我表现得太殷勤太依赖的话,会给他增加很多麻烦,无缘无故添一些家庭矛盾,没必要。”

      “说完有没有心情好一点?”

      “好一点了,不说的时候我不想去思考,未来怎么处理我跟我妈的关系,我跟村长的关系,现在说着说着,好像豁然开朗了,不是什么不能面对的事。但那是以后的事,眼下还有一摊子事情没解决呢。”

      梁亭还是那副安慰的语气,“都会解决的。先等录取结果,再看赚钱进度,然后……然后就上学了。”

      “你呢?”姚又言也开始问他,“你那天……为什么睡不好?做梦梦到什么了?”

      梁亭想了想该怎么说,但是觉得说太长也没意思。

      “我爸妈倒是曾经一直生活在一起,但常有矛盾,日子就是吵吵闹闹过着。有一天他跟我妈在旱稻田里吵架,吵着吵着失控了,失手杀了我哥。”

      姚又言猛然回头看梁亭,他把侧脸埋进枕头里,只漏出另一边的眼睛。

      “那天很混乱,谁也没想到会这样。事情是早上发生的,很快我爸被警察带走,中午我们在医院,我哥抢救无效,去世了。村里人帮着去派出所处理后续的事情,我还小,只能跟着我妈在医院处理我哥的事情,后来我爸被判了五年——过失杀人罪是三到七年,当年的事情况特殊,又是父亲打死儿子,最后酌情盼的五年,我妈跟我说的。”

      “那你爸……”

      “也不算我爸了。梁三水出来之后,回到原来的家里,但是我妈在他获罪之后就起诉离了婚,等他来找的时候,我妈已经带着我改嫁到别的村,嫁给了我现在的继父。”

      “梁三水打听到消息,来罗垇找我们那一年,我已经十四岁了,比我哥走的时候还要大两岁。我已经上初中了,如果我哥没走,就长到十七岁了,应该不久就要高中毕业了。但他带不走我,我继父倒是想我走,但我妈不同意,梁三水自知理亏,闹了一通,还是离开了,后来他来学校里找过我,但我没搭理过他,我不是在稻田里只会哭的孩子了,他就算想强逼着带我走也做不到,哪怕他想找我麻烦,我也有办法应对。”

      姚又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怕我哭?”梁亭把侧脸从枕头里转出来,“我不会天天哭的。”

      “你难过的时候就往枕头里藏。”姚又言见过好几次了。

      “难过是难免的,但难过也会淡忘。出事那年我九岁,现在我十八岁,刚好是两个九岁,感觉活了两辈子。”

      “小的时候,我晚上惊厥得更厉害更频繁。因为我,我妈很难做。她嫁给我继父的时候,我继父承诺过可以接受我的存在,多一个儿子没关系,但他明显不喜欢我——毕竟不是一两岁好摆弄的小孩,经过这么一遭心理也不怎么阳光,他不喜欢我也不难理解。后来,他们生了孩子,他对我的嫌弃藏也不藏,不怕我妈知道了。我毕竟无能为力,能做的不多,尽量少回家,尽量沉默,让我妈稍微好过一点,现在我高中毕业了,自己出来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对我妈好。”

      “没有我,她就会过得安宁一些。印象中,曾经她脾气很大,性子也急,经过那件事之后,她变得很温和,但也软弱了不少,再没有曾经的心气了,她只求安宁,我不想毁掉她的安宁。”

      “你比我独立很多。”姚又言安慰人的方式自成一派。

      “什么独立不独立的,人都是被赶着走的,要是慢慢走也能好好过日子,谁愿意光着脚死命跑。”

      “那我该说什么安慰你?”

      “你啊?你老老实实睡觉吧,我不需要安慰,就像你刚刚说的,话说出来,心里的阴郁感觉散了一些,豁然开朗了。”

      “那就好。”姚又言宽下心,话音一落又想到眼下的难题,“但是钱的事怎么办呢?台风也要来了,更加没事做,一直这样入不敷出的话,也不是办法。”

      “台风会过去的,暴雨不可怕,因为下雨是影响所有人,那些指望晴天多赚钱的人才会加倍头疼。至于我们,阳光大好的时候也未必顺利找到事情做,下雨还多了一个自我安慰的理由。别想了,先睡完午觉再说吧。”

      “哦。”

      他这话看似乐观,实则悲观,姚又言不想多说惹他伤心,附和一嘴就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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