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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公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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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思佳寻求过导员的帮助,可是导员无奈地说,思佳,老师也很想帮你,可是这都过去两个月了,也不能再换实习的医院,你看你能不能再忍忍,忍完剩下的四个月就好了。
导员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忍一忍就熬过去了。
年思佳只能挂断电话,擦掉眼泪,按照导员的建议,忍一忍,再忍一忍,四个月很快就过去的。
可是,对年思佳的折磨,并不是她忍一忍就能过去的。
职场霸凌升级为人格侮辱,同事开始排挤她,说她一个女孩子,整天和其他男医生勾勾搭搭,不知廉耻,不知检点。
排挤建小团体还不够,有人故意撞年思佳 ,对她阴阳怪气,说像她这种女人,不应该出现在就诊台,而应该出现在男人的床上。
他们说,做个心电图,用得着和别人的男朋友靠那么近吗?
他们说,签个到而已,用得着对别人的男朋友笑吗?
他们说,她来这里就是为了找男人的,还是找别人的男人!
他们说……
可是,她只是去请教心电图该怎么做而已啊。
可是,笑有什么错?
可是,她对那个男同事什么都没做啊。
可是……为什么啊,我做错什么了吗?
为什么又是我啊,扎针差点被感染的是我,做心电图的是我,打扫垃圾去拿外卖的还是我,做得最多的是我,可是为什么无缘无故被辱骂的也是我!
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就该被这样对待吗!
凭什么是我,凭什么!
年思佳几乎崩溃,躲在医院角落的厕所里,无声落泪。
她一遍一遍质问自己,捶打自己,反省自己,是你不够努力吗,是你不够谦虚吗,还是你不够友好,所以才被这样侮辱?
还是她……本就不该活着啊?
电话铃声突兀地打断了年思佳的想法,是爸爸打过来的电话,她赶紧擦掉眼泪,努力控制好情绪,才颤抖着手摁下接听。
“佳佳,今天怎么样呀?和同事相处得好不好,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在听到爸爸的声音的这一刻,年思佳再次潸然泪下。可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紧紧咬住下唇,眼泪却不断地流。
“佳佳?你怎么不说话?”
“爸爸……”
年思佳委屈的求救几欲说出口,可是她却听到爸爸那边传来工头的谩骂钢筋水泥敲打的声音。
她的求救终于还是戛然而止。
她说:“爸爸,我现在很好,一切都好,不要担心。同事们正在分西瓜呢,我不说了,迟点就没我的份了,先挂了!”
爸爸,其实她过得一点也不好,她要做好多好多工作,她要不断地打针、换药、数轮椅,她还要扫地、擦桌子、洗杯子,她中午没时间吃饭没时间睡觉,她还要被辱骂不检点,不知廉耻。
可是爸爸已经很辛苦了,她又怎么能够把这些事情告诉爸爸?
她不敢和爸爸说难过的事情,爸爸帮不了她,还会睡不着觉。
可是爸爸,我好累,也好辛苦,我可不可以……不要活着啊?
年思佳还是决定继续坚强,她假装听不到同事的谩骂,挤出笑容,努力做到合群,她问,我可以加入你们的聊天吗?
同事却白了她一眼,说,我们从来不欢迎像你这种人。
年思佳终于还是哭了,她大哭着说,像我这种人,像我哪种人!我犯法了吗,我杀人了吗,我做错什么了吗!到底我是哪种人!
崩溃的后果,是年思佳被医院领导找去谈话,批评她不顾医院形象,在医院大吵大闹。也责怪她不懂相处之道,非要和同事闹僵。最后威胁她,说要给她导员打电话,给她实习证明上写不合格。
如果实习不合格,她将不能毕业,将无法找到工作。
年思佳默默地听着,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后,拿了一把拆快递的美工刀,找到一间很少很少人去的洗手间,躲在里面,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自己的动脉。
她将死的决心是如此地强烈,知道割哪里流血最多。她也是多么地善良,担心大量血液会让来医院就诊的患者害怕,所以选了这么偏僻的角落。
到死,她都在为别人着想。
她愿意救世济人,可是人世却救不了她。
可惜,上天对她没有任何怜悯之心,连让她解脱都不允许。
那天恰好有个患者来这里洗手,看见血液蔓延过门缝,流到外面的洗手池下。患者慌忙叫来人,破门而入,把失血过多的她送去急诊。
年思佳抢救成功,从昏迷中醒来,看见的是满脸泪痕的爸爸。
爸爸说,佳佳,多疼啊,告诉爸爸好不好,发生了什么?
年思佳哭着说,爸爸,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只是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后来,年思佳和爸爸谈了好久好久,她还是隐瞒了在实习时发生的事情,她只是说,好累。爸爸不知道,以为她只是好累,劝她请假回家,好好休息休息。
请假?
医院说,如果她请假,实习证明上就会写她不遵循医院安排,实习会不合格。
学校说,实习要听医院安排,不能任性。
好吧,好吧,那她不任性。
那天,爸爸和她聊了很多很多,聊以前的开心,聊未来的规划。爸爸说,等她当了医生,有稳定的工作,再找一个帅气稳重的男孩儿成家,生一个可爱的胖娃娃。
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一切都还存在着希望,一切似乎并不那么糟糕。
年思佳重新收拾心情,决定不让爸爸担心,仍然努力向着未来而奋斗,仍然积极向上,仍然当一个爱笑爱生活也热爱工作的女孩子。
伤好后,她怀揣着重新捡起来的梦想,继续回医院实习。
可是啊,上天总是不公平的,上天将一切幸运都给了作恶多端的人,将仁慈赐予给了他们,却不愿意留一点希望给善良努力的孩子。
上天残忍地,剥夺走了年思佳所有。
不知道是谁,把年思佳割腕的照片发到了医院的工作群里,照片上还被P上了恶心的话,甚至那些染红地板的鲜血,都成了嘲笑年思佳的理由。
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些照片发给了娱乐新闻媒体,媒体扭曲了年思佳割腕的事实,说她心理脆弱,说她不服医院的管教,说她勾引同科室男医生,甚至把她那天崩溃的视频恶意剪辑。
网上所有人都在恶劣地谩骂她,说她不知好歹,说她白考了这个大学,说她应该去死,说她给父母丢脸。
有人把照片给年思佳看,对她说,思佳,报警吧,给你讨回一个公道。
公道?
什么是公道啊。
如果世界上有公道,那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愿意放过她?
年思佳一步一步迈上医院的楼梯,一层一层地数着。
终于,数到了解脱的尽头。
然后,一跃而下。
天空划过一道纯白色的身影,那是鹤鸟离去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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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鹤赶到医院,看到老年抱着头坐在ICU病房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戴着呼吸机的年思佳安静地躺在病房里,娇小的身体上插了不知道多少管子。
短短一个星期,老年半白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白花花地笼罩在头上。他始终抱着头,无力得像一座静默的白色雕塑。
“老年……”
老年沉默地缓缓抬起头,看见是湛鹤,表情开始抽动,崩溃的情绪一瞬间决堤:“小鹤……佳佳她……医生说,如果佳佳熬不过今晚,就……”
老年终于还是说不出口,只顾着哭。
湛鹤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年,在亲人的生死面前,任何安慰都显得无济于事。
“湛鹤!”
湛鹤听到有人在喊他,转过头一看,看到于晓然急匆匆跑过来,手里还拎着沉甸甸的袋子。
她从袋子里取出一瓶牛奶,走过去递给老年,轻声劝他:“喝点吧,那样你才有力气等佳佳,不然没等佳佳醒来,你自己先撑不住了。”
老年还是哭,于晓然没办法,只能拧开瓶盖,放到老年身边的椅子上,才拉着湛鹤到一边。
湛鹤很意外:“晓然姐,你怎么在这里?”
于晓然看了一眼老年,把声音压低:“佳佳跳楼的时候,我就在医院里边调查,我听到旁边的护士在骂佳佳,感觉到不对劲,所以现场我已经悄悄拍了照录了像。这几天我一直在老年旁边,看到老年的电话有上你的名字,一问才知道你是老年的工友。”
不愧是做记者的,短短几句话,就把湛鹤要问的全答了个遍。
湛鹤也听到了关键词:“调查?”
于晓然抬头又看了一眼老年,见老年没留意到这边,才用气音说话:“是啊,前几天网上突然有个大V博主带头骂医院里一个割腕的实习医生,就是佳佳,网上那些人骂的话很难听,引起了很多实习医生的不满,方驰哥看到了热点,派我悄悄来调查,结果还没查出来什么,就看到佳佳跳楼了。”
他哥果然没心,派人过来也只是为了抓住热点,不放过任何报道的机会,而不是为了还女孩一个真相和清白。
湛鹤来的路上,也在网上看到了那些评论,有骂佳佳是狐狸精的,也有骂佳佳工作偷懒的,还有些造谣佳佳是塞进来的关系户,见事情败露,只能用跳楼掩盖心虚。
这些话说得惟妙惟肖,甚至还有不少细节,如果不是认识老年,也知道年思佳的为人,湛鹤都要以为是他们亲眼所见。
老年满心疼爱的女儿,却被这些毫无关系的人,用最大的恶意和最侮辱的话去诋毁。
湛鹤才反应过来那晚年思佳看过来的眼神。
绝望的,凄凉的,没有一点对生的留念。
湛鹤转过身,看到老年瘦削的身影,巨大的绝望板块般压住他。
于晓然义愤填膺:“真没想到,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平静生活竟然是奢侈!我这几天听老年说了很多佳佳的事情,知道这是一个多好的女孩子,却因为实习受到了这样的霸凌而躺在重症监护室,我要帮佳佳!”
是啊,如果努力生活都变成了一种罪过,那正义二字该怎么书写?
那就由他们来书写。
还佳佳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