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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心潮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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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原来是老同学啊!那怪不得!”张弛恍然大悟般拖长了调子,脸上那点未满足的八卦欲瞬间被“合理”的解释冲淡。他耸耸肩,转身走开,嘴里还嘀咕着,“江南市就这么大,遇到老同学太正常了……”
老同学。
苏颜看着张弛的背影,心底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舌尖泛起一丝微涩。
多么安全又疏离的称谓,像一层薄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底下那些更复杂、更不堪、也更灼人的过往——青梅竹马,情窦初开,旧情人。在同一个城市里,“老同学”的偶遇概率,确实远高于“旧情人”的重逢。他没说谎,只是选择了最表层、最不易引发波澜的那层关系而已。
绳索终于再次绷紧,下方传来动静。程垚的身影率先从崖窟边缘的黑暗中浮现,紧随其后的是那个脸上带伤的男孩。程垚动作麻利地将另一条安全带系在男孩身上,仔细检查每一个锁扣,声音在空旷的崖壁间清晰响起,“双手抓紧绳子,上面会拉你上去。”他仰头朝上方喊了一声,绳索随即匀速上升,男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接着是程垚自己。他扣好安全扣,借着上方的拉力和自身娴熟的岩壁蹬踏技巧,几个利落的动作便攀上平台,稳稳落地。至此,所有被困驴友全部获救。除了那个跌落男孩脸上的擦伤,再无其他伤亡。
消防抬上来的担架成了摆设,医护人员简单处理伤口后,疲惫却放松的队伍开始有序下山,返回白云寺主殿下游客集散中心广场。
程垚站在人群里,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穿过攒动的人影,他很快锁定了那个清瘦的背影——苏颜正和扛着摄像机的老胡、消防支队长并肩走在队伍最前列,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啧。
程垚心里莫名地轻嗤一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悄然滋生。
走得倒是干脆!
雨彻底停了,山风带着雨后的清新。或许是任务完成的轻松感,回程的山路似乎比来时好走了许多。队伍很快抵达灯火通明的集散中心广场。苏颜已经和陆骐汇合,正与老胡一起站在电视台的商务车旁,显然他们是在等姗姗来迟的程垚。
苏颜今天还有最后一项任务,那就是采访救援队队长。等采访完程垚,他就能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然而程垚却跟故意放慢了脚步似的,慢悠悠地走着,落在了所有人的后面。他双手插兜,步子迈得又小又缓,与上山时的雷厉风行判若两人。陆骐等得早已不耐烦,在原地踱步,忍不住抱怨,“这人属蜗牛的吗?磨蹭什么呢!”
显然,在得知程垚就是那天Tivoli遇到的酒吧老板,陆骐还对这人记着仇呢。
“人回来了!”苏颜的眼神一直四处搜寻着,第一时间发现了程垚的身影,立刻招呼老胡,“胡哥,准备吧。”
张弛也看到了程垚,几步迎上去,指了指正朝这边走来的苏颜一行,“队长!小苏记者他们过来了,他们要找你做采访,等了好久了!”
程垚眼皮都没抬,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依旧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朝停在广场边缘的救援车走去。
张弛见状,立刻拍着胸脯表忠心,“队长,你肯定累坏了吧?要不赶紧回车上去歇着!采访这种小事,就交给我应付就行!保证完成任务!”他深知程垚一贯讨厌面对镜头和话筒,以往这类收尾采访,程垚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就把他推出去挡枪。张弛口才好,场面话漂亮,倒也乐得代劳。
“不用。”程垚脚步未停,声音平淡无波,却让张弛瞬间愣住。
他走到救援车旁,半个身子随意地倚靠在冰凉的车头上,这才抬起眼皮,目光越过几米的距离,落在正走来的苏颜身上。那眼神深邃,辨不清情绪。
“啊?”张弛以为自己听错了,“队长,你不是最烦……”
“嗯,”程垚打断他,视线依旧胶着在苏颜身上,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自嘲,“这次想试试……克服一下。”
“你……确定?”张弛一脸难以置信,“真不用我帮忙?”
“说了不用。”程垚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些许不耐烦,“你先上车休息!”
张弛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虽然满心疑惑,还是应了声“好”,转身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苏颜走到车前停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职业距离。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倚在车头的程垚,递过去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程队长,这是采访提纲,您先看看。可以准备一下,我们随时可以开始录制。”
称呼刻意而疏离。
程队长!
程垚伸手接过纸条,缓慢展开。上面是几行熟悉的、隽秀工整的字迹——属于苏颜的字迹。这字,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小学时代、中学时代、高中时代的作业本、草稿纸,甚至……那些早已被岁月尘封的、带着少年心事的纸条上。程垚的字曾被爷爷嫌弃像“狗爬”,而苏颜的字,却总被老人赞不绝口。久远的记忆碎片,带着微涩的潮气,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他捏着纸条,转身走到车侧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车身。头灯的光晕下,他垂眸看着纸条上拟好的问题:
【问题一:本次救援过程中,您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是如何克服的?】
【问题二:本次救援过程中,最令您难忘的时刻或细节是什么?请简述经过。】
【问题三:请谈谈您对本次救援行动的整体感受,以及对广大市民朋友的建议或提醒。】
程垚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抬眼,目光穿过昏黄的灯光,落在不远处正和老胡低声交谈的苏颜身上。那人侧脸线条柔和,神情专注,仿佛全身心投入在工作里。
程垚收回目光,重新盯着纸条,眼前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打腹稿”,仿佛苏颜正拿着话筒站在他面前。哼,这问题,我敢答,你敢播么!
【苏颜】:程队长,请谈谈您本次救援中遇到的最大困难。
【程垚】:把你弄上山。
【苏颜】:那您是如何克服的呢?
【程垚】:……旧情难忘?
【苏颜】:救援过程中,以后没有最难忘的时刻?
【程垚】:问你过得好不好。
【苏颜】:您能具体描述一下那个时刻吗?
【程垚】:你差点摔下去,我拉住了你……还抱了你一下。
【苏颜】:您的整体感受是?
程垚喉结翻动了一下,心底无声叹息:好想永远这样抱着你啊,永远不放开……
【苏颜】:您对广大市民朋友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建议?
【程垚】:敬畏自然,珍惜生命!……如果“市民朋友”里包括你的话,我还想再加一句……
【苏颜】:哪一句?
【程垚】: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好想你……
这荒诞的“腹稿”让程垚胸口发闷。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变得放肆而直接,像无形的探照灯,牢牢锁住苏颜的侧影。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直到苏颜有所察觉,疑惑地转头望来。
苏颜和老胡一起走了过来。“程队长,您准备好了吗?时间不早了,如果方便,我们现在就开始?”苏颜的声音礼貌而疏远,带着公式化的催促。
程——队——长!
这三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程垚的耳膜。他站直身体,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沉,复杂的目光直直刺向苏颜。
程队长!程队长!!程队长!!!
这三个字从苏颜嘴里吐出来,还不如当年气急败坏时喊他一声“程狗”来得顺耳!
程垚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苏颜,看了足有几秒。那沉默的对峙带着无形的压力。突然,他猛地转头,冲着救援车方向拔高声音吼道,“张弛!张弛!下车!”
车门“哗啦”一声被拉开,张弛一脸懵逼地跳下来,小跑过来,“队长?怎么了?”
“采访还是你来!”程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烦躁难抑的口吻,“这事我搞不定!”
“啊?”张弛彻底傻眼,看看程垚又看看苏颜,“不是……队长,你刚才不是说……”
“是——!我本来是想自己来,”程垚打断他,视线却依旧钉在苏颜脸上,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挑衅的弧度,“谁知道问题这么难啊?我可答不上来!”
“……?!”苏颜脸上的职业微笑瞬间凝固,一股火气直冲头顶。三个再常规不过的问题,哪里难了?!
程垚却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抬脚就要从苏颜身边绕过去。
苏颜心头火起,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了程垚的小臂!那手臂肌肉结实,隔着湿冷的救援服也能感受到紧绷的力量感。“既然这么难,”苏颜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带着压抑的怒意,“那麻烦程大队长把提纲还给我,我们还要采访别人!”
程垚脚步顿住,侧过头,目光落在苏颜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上,又缓缓移到他因愠怒而微微发亮的眼睛。他夸张地撇了撇嘴,语气带着点无赖般的轻佻,“采访张弛?用不着那玩意儿!提纲我先拿回去‘学习学习’,”他刻意加重了“学习”二字,目光扫过苏颜,“没准儿下次,就能亲自接受我们‘苏——大——记——者’的采访了!”
说完,他手腕一翻,轻易挣脱了苏颜的抓握,顺势将那张写着问题的纸条塞进了自己的裤兜。然后,头也不回地拉开车门,弯腰钻进了救援车。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
苏颜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车门,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强行压下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同样一脸懵的张弛扯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张弛,那……我们开始吧?”
采访张弛的过程顺利得近乎平淡。张弛口若悬河,将救援过程描述得惊险又专业,对程垚的指挥和队员的协作赞不绝口,最后还不忘呼吁市民增强安全意识,完美契合了苏颜提纲上的所有要点。苏颜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适时点头引导,心思却像飘在云端,时不时被那扇紧闭的救援车车门牵扯过去。程垚那句“问题太难”和挑衅的眼神,像根刺扎在心头。
终于,老胡示意素材足够。苏颜如释重负,对着镜头和张弛说了几句场面话结束语。“辛苦了,张驰,非常感谢配合。”他伸出手。
“应该的应该的!”张弛热情回握,脸上是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小苏记者你也辛苦!这么晚还跟着我们上山下山的!”
苏颜勉强扯了扯嘴角,没再多言。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铺天盖地的疲惫感瞬间席卷而来。连续的高强度工作、时差的后遗症、情绪的剧烈波动,此刻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电视台的商务车,只想找个地方瘫倒。
陆骐一直等在车旁,见苏颜过来,立刻迎上。看到苏颜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浓重的倦意,他心疼地皱起眉,“累坏了吧?”
苏颜没力气说话,只是疲惫地点点头。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到车头引擎盖旁,背靠着冰凉的车身,身体一点点滑坐下去,最后直接倚在了车头前保险杠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反而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仰头靠着,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两个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打架般沉重地往下坠,头也无力地歪向一边。
陆骐见状,立刻挨着他坐下,肩膀稳稳地垫在苏颜歪倒的脑袋下方。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苏颜靠得更舒服些,手臂自然地收拢,轻轻搭在苏颜的肩膀上,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眯会儿吧,咱们一会儿再下山。”
苏颜含糊地“嗯”了一声,意识已经有些模糊。鼻尖萦绕着陆骐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儿,混合着山间雨后清冽的空气,刚才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下来。他放任自己沉入这片短暂的安宁里,呼吸渐渐平稳悠长。
雨后的夜空被彻底洗净,厚重的云层散尽,露出深邃如墨的天幕。繁星挣脱束缚,一颗颗亮了起来,如同无数细碎的钻石,密密匝匝地洒满整个视野,璀璨得令人屏息。山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和夜露的微凉。
陆骐没有睡意。他微微仰着头,出神地望着这片在城市里绝难见到的浩瀚星河。星光落在他年轻的眼眸里,映出纯粹的惊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感受着肩头苏颜沉甸甸的依靠和均匀温热的呼吸,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悄然弥漫心间。能和最好的朋友在这样的星空下相互依偎,即使疲惫,也带着一种别样的浪漫。
程垚上车后,重重地摔上车门,巨大的声响在封闭空间里回荡。他把自己扔进驾驶座后方的座椅里,身体陷进去,双臂抱在胸前,下颌线绷得死紧。车内没开灯,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微的蓝光,勉强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
他刻意不去看窗外。可眼睛像有自己的意志,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商务车方向。隔着前挡风玻璃,他能清晰地看到车头前依偎在一起的两个身影——苏颜的脑袋枕在陆骐肩上,闭着眼,睡得毫无防备,陆骐的手臂亲昵地环着他,微微侧着头,专注地仰望星空。那画面和谐得……刺眼。
一股无名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窜上程垚心头。他烦躁地别开脸,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抠着座椅边缘粗糙的布料。车内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他降下车窗,雨后微凉的夜风灌进来,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燥郁。
“队长……”刚回到车上的张弛不明所以,依旧还沉浸在刚刚圆满完成采访任务的沾沾自喜里。他看到蜷缩一隅的程垚,只以为对方是累了,忍不住把自己的喜悦分享出去,“队长,小苏记者真的太专业了,完全不像一个电视台的新人,你不知道,刚刚的采访过程,我俩配合地有多么默契……
程垚没吭声,只觉得此时张弛务必呱噪,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窗外漆黑的树影上。
张弛见程垚没理自己,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他顺着程垚视线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依偎在车前的苏颜和陆骐,“哎,那不是小苏记者他们……他和他朋友好像在看星星吗?不过队长,你别说,今晚的星空是真漂亮啊!在城里可看不到……”
一听星空,程垚视图压低脑袋,努力地看向外面的夜空。
刚才还乌云密布,这会儿出星星了吗?
“不过……小苏记者和他那个朋友,关系可真好啊……”张弛这会儿依旧兴奋着,完全没察觉到程垚的烦闷。“哎,队长,你说小苏记者跟他那个朋友,怎么看上去还有点般配呢……”张弛平时也喜欢八卦,此时的语气里带着调侃的暗示不言而喻。
“闭嘴!”程垚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压抑着翻腾的怒意,“其他人呢?!为什么还不走?!都不想回去睡觉了是不是?!”
张弛被程垚莫名的一嗓子,吼得缩了缩脖子,赶紧解释,“队长,消防和医疗的车已经先走了。咱们队的兄弟们……都在广场那边看星星呢!难得见到这么漂亮的星空,大家都说……”
“看星星?看什么星星?!”程垚猛地转过头,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刀,带着骇人的戾气,“星空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床睡?!让他们立刻!马上!上车!三分钟内出发!”
“是!是!我马上去叫!”张弛吓得一激灵,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就跳了下去,朝着广场方向狂奔,边跑边喊:“集合了集合了!队长发火了!三分钟上车出发!”
车内瞬间只剩下程垚一人。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刚才更甚。他胸口剧烈起伏,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在四肢百骸乱窜。他再次降下车窗,这一次,冰冷的风直接灌进领口,可他内心依旧灼热无比。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再次投向车头前那两个身影。星光下,陆骐微微低下头,似乎对沉睡的苏颜说了句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搭在苏颜肩头的手还轻轻拍了拍。
这画面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程垚眼底!
“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气从喉咙深处迸出。程垚猛地推开车门,巨大的力道让车门撞在车身上发出“哐当”一声!他翻身一跃,两步跨下车,重重地把车门摔在身后!
他站在车旁,高大的身影在星光下拉出长长的的影子,山间夜晚凉意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清醒。
张弛正连推带搡地把几个还在磨蹭的队员往车上赶,听到动静回头,看到程垚竟然跳下了车,一脸愕然,“队长?你怎么下来了?不是马上就走……”
程垚没理他。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无名的燥火依旧在心中翻腾。他抬起头,目光却不是投向那片璀璨的星河,而是越过车顶,直直地、近乎贪婪地锁定了商务车头前那个两个依偎的侧影。
看了几秒,他才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声音带着一股自嘲般,对着空气,咬牙切齿地抛出一句,
“我特么……也下来看会儿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