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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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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川的第一次拜访,像一颗投入平静死水的石子。涟漪荡开,然后水面似乎恢复了原状,但那冰冷的石子却沉在了水底,始终硌着,提醒你它的存在。
林皓很快就把借Wi-Fi的小插曲抛在了脑后。他重新抱起吉他,手指在琴弦上摸索,试图找回那个被打断的和弦。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空气里似乎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像冬天开门时溜进来的那一缕风,看不见,却让你皮肤起栗。我的听觉和嗅觉比人类敏锐太多,我能捕捉到那丝不协调——门外极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以及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沉寂感,它盘踞在门板之后,久久没有散去。
他没有走。他就站在那里。听着。
林皓拨动琴弦,一个音略微走了调。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调整手指的位置。
我的尾巴垂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门外。直到那冰冷的沉寂感终于移动,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到离开,消失在对面门开关的细微声响里,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但这只是开始。
白川似乎笃定了“邻居”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他的拜访开始变得频繁,理由五花八门,却又寻常得让人无法拒绝。
有时是端着一盘烤得有些焦糊的饼干,声称新烤箱火候掌握不好,请邻居尝尝。林皓开门时手上还沾着铅笔石墨,愣愣地接过那盘散发着微焦黄油味的饼干,表情是纯粹的被打扰后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白川的视线则越过他的肩膀,快速扫过客厅。他看到地板上更多散落的乐谱草稿,看到垃圾桶里揉成一团的废稿,看到林皓眼底因为专注而重新燃起却又被疲惫覆盖的红血丝。最后,那目光落在我身上,短暂停留,像用无形的刻度尺测量着什么,冰冷而精确。林皓道谢,关门,把那盘饼干放在茶几上,再没动过。饼干渐渐冷硬,像一块块凝固的、甜腻的泥块。
有时是敲门询问社区收取快递的规定,或者抱怨楼下夜间施工的噪音。每次,他都能找到恰到好处的时机——往往是林皓刚好捕捉到一丝旋律灵感,指间铅笔飞快记录,或是弹奏到情绪投入处时。门铃或敲门声像一把冰冷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那根纤细的、连接着灵感与现实的线。
林皓开门的脸色一次比一次不耐,眉头蹙紧,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或拨片。“有事?”他的问句越来越短,带着被打断创作的火气。但白川的表情总是那么平和,甚至带着点无奈的歉意,语气礼貌周到,让人有火发不出。他的问题也总是些琐碎小事,问完便走,绝不拖沓,仿佛真的只是邻里间必要的沟通。
只有我知道不是。
每一次开门,白川那双看似普通的眼睛都会进行一次快速的扫描。他在评估进度。林皓眼里的血丝是多还是少?垃圾桶里的空速食盒子是多了还是少了?吉他上的灰尘是厚了还是薄了?我——他最主要的观察目标——是精神奕奕还是焦躁不安?
而我,每次都会在他目光扫过来时,下意识地后退,缩到沙发背后或林皓的腿后,喉咙里发出连林皓都听不见的低沉呜咽。那是灵魂深处对天敌的本能恐惧。我试图躲避那冰冷的审视,但那目光无所不在,像探照灯一样精准。
林皓并非全无察觉。几次之后,在一次白川借口询问垃圾分类时间离开后,林皓关上门,没有立刻回到吉他前。他背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眉头微微皱着。
“这个邻居……”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是不是有点太热心了?”
我的心猛地一提。
但他随即又摇了摇头,像是甩掉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算了。”他走回客厅,重新拿起吉他,手指按上琴弦,试图找回状态,却有些心不在焉,弹错了好几个音。
他感觉到了异常,但那异常太细微,太模糊,被他更大的情绪——创作的瓶颈、丧偶的悲痛、日常的疲惫——所淹没,无法形成清晰的疑点。他只是觉得有点“怪”,有点“烦”,并未深究。人类的感官太过粗糙,无法捕捉那包裹在正常糖衣下的、冰冷的毒药核。
我却能尝到那毒药的味道,每一天,每一刻。
白川的频繁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胁。他在提醒我那个悬在头顶的倒计时。每一次敲门声,都像时钟向前拨动了一格,滴答,滴答,催促着我,恐吓着我。
林皓的状态起伏不定。有时他能连续弹上几个小时,写下几行还算满意的旋律,甚至会在煮泡面时无意识地哼出声。有时他又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对着窗外出神,或者突然扔下吉他,把自己埋进沙发里,一整天不说话。
我的焦虑与日俱增。时间不多了。白川的冷静和耐心恰恰说明了他的冷酷和绝对——他毫不担心我们会成功,他只是在等待时限一到,从容地来收取他的“货物”。
我必须做更多。
我更加卖力地试图引导林皓。他忘记吃饭,我就去扒拉冰箱门,或者把空碗叼到他面前。他久坐不动,我就去咬他的裤腿,把他往门口拉。他弹琴弹到手指发红,我就把 nose 凑过去,轻轻蹭他的手,发出呜呜的关切声。
他对我这些行为的反应也越来越复杂。有时他会接受,揉揉我的头,甚至会说一句“知道了,烦人精”。有时他会显得更加烦躁,推开我,或者用略带警告的语气叫我的名字“阿瑶”。那眼神里的困惑越来越深,仿佛越来越无法理解这只狗为何会表现出如此多超出常理的行为。
这种困惑,让我既看到希望,又感到害怕。我希望他能察觉到更深层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丝模糊的熟悉感。我又害怕他过早地触及真相核心,那带来的冲击可能适得其反。
一天下午,林皓终于完成了一段相对完整的副歌。他反复弹唱了几遍,虽然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情感张力。他看起来有些兴奋,眼底有光,甚至难得地主动给我开了一个罐头作为奖励。
我看着他把罐头倒进我的碗里,心里却丝毫没有喜悦。因为就在刚才,白川又来了一次,借口是送还一封误投到他信箱的信件。他站在门口,看到了林皓脸上那短暂的光彩,听到了那段不算成熟却充满生机的旋律。
白川离开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和礼貌。
但在门关上的前一秒,他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我身上。
那一眼,极其短暂。
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冰冷。
里面没有了评估,没有了观察,只剩下一种近乎怜悯的……确认。
仿佛在说:看吧,垂死挣扎。时间快到了。
我低下头,食盆里肉香四溢的罐头突然失去了所有吸引力。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让我四肢发冷。
我抬起头,看着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沉浸在微小进展中的林皓,他正拿着铅笔,认真修改着一个音符。
滴答。
时间流逝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