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六章｜第三节｜点火那天 ...
-
第六章｜第三节｜点火那天
那天的风，是整个禁焰村几百年没出现过的风。
从山口一路卷下来，像谁把夜撕开一个口子，冷气疯了似地往里灌。
屋瓦一片片发抖，门帘被掀得直响，连那口裂纹钟都被吹得低鸣不止。
我裹着那件厚外套，风从缝里钻进来，吹得我整个人都像一张抖动的纸。
屋外传来零星的喊声——「火又起了！」、「北边亮了！」、「快封门！」
我冲到窗边，看到天际那抹青光再度燃起，像是夜自己被点着了。
母亲却还坐在桌前，灯都没点，只有那张焰符摊在她手边。
她的指尖一笔一划，像是在跟火说话。
「妈，那边又着了。」我心里发毛，「不会又是妳昨天那个符在漏气吧？」
她抬眼，看着窗外的光，语气平静得可怕：「不是漏气，是在等火回家。」
「……我可以选择听不懂吗？」
她没理我，只把那张符轻轻吹干，收进袖里。
外头的风越来越狂，门口的木牌被刮得「咚咚」直响。
忽然有人拍门，声音急促：「外客！村长请你们立刻去祠前坪！」
我刚打开门，一股灰气就冲了进来。那不是烟，是冷的，带着土腥味。
母亲走在我前面，头发被风吹得乱，像一缕火被拉得很长。
她的背影很瘦，却走得稳得像石头。
祠前坪的人几乎全聚在那里。
火光正从地底渗出，一圈一圈蔓延，像有人在地下吹起灯。
青焰、紫焰、灰焰交错，亮得刺眼。
村民乱作一团，有的舀水，有的跪地，有的哭。
「这火怎么灭不掉！」
「是天罚，是天罚啊——」
我一边咳一边喊：「别泼了，妳们那水根本只是让它更亮啊！」
没人听。
母亲站到那团火前，抬手，把袖里那张焰符抽了出来。
那符在风里乱抖，像是迫不及待。
「妳干嘛？」我一把抓住她的手。
「点。」
「点？妳这次真的放火了！」
「我点的是天灯。」她微微一笑。
我整个人快疯了：「妳这天灯会烧天啊！」
后头立刻有人跟着喊：「烧天了啊啊啊——」
我转头吼回去：「别吵，她是我妈，合法燃烧！」
村民全愣住，看着我们两个在火边对话，像在看两个疯子。
母亲没再说什么，她手指在符上点了一下，符纸瞬间燃起，火光顺着她的手指窜上去—— 我吓得一把抓她手腕：「妳的手！」
她没退，反而反手按住我的手：「青珩，看。」
火光像被什么牵引着，沿着她的掌心画出一道弧。
那弧飞向地面，与那团地焰相接。
「轰」地一声，整个坪地被亮白的光吞没。
我只听见耳边一片嗡鸣，眼前全是光。
风瞬间变热，像千百只看不见的手在拉扯衣角。
灰气化成亮尘，被卷上天。
而在那光里——我看见了一个轮廓。
那是座庙。
古老、残缺，只有半座屋檐，像是从光里浮现，又被火撕碎。
庙门上挂着的木牌早被烧黑，只剩两个模糊的字——「焰神」。
母亲抬头，神色安静得不像人。
「原来，还在。」她低声说。
她的手上焰符的光渐渐暗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手背上那道焰痕，正发出靛蓝的光。
我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妳够了！」
她却笑着：「妳终于愿意跟我一起点火了。」
「我不是要点火！我是怕妳烧没了！」我吼得快哭。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手指烫得我心都颤。
「光不会没，只会换地方。」
话音刚落，一阵更大的风涌上来，火被卷成一条龙形的漩涡，往天际冲去。
天幕像被撕开一道口子，雨终于落下——不是冷雨，是热的，带着灰香。
村民全跪了。
有人哭着喊：「天火净了！」
有人抬头看着雨里的光，喃喃：「是她救了我们。」
我拉着母亲往屋里退，她的衣袖被火灼了一角，整条手臂通红。
「妈，妳的手！」
她笑着摇头：「只是旧伤再亮一次。」
我们退进那口钟下。火光在钟铜上折射，映出我们两个的影子——她的背影像光，而我像那道紧跟的影。
我掏出那件厚外套，披到她身上。外套被火气一烤，立刻烧出一圈焦黑。
「别这样！」我急得快哭，「这是上一村婆婆给妳的！」
她看着那圈焦痕，轻轻笑了：「妳看，它也亮了一下。」
雨终于把火压下。
村口的钟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不同，不是警示，而像某种开启。
「咚——」的一声，整个村子响成一片。
火灭了，却没有人再怕。
孩子们探出头，看着地上微亮的灰，指着笑：「像星星！」
有人拿着破碗去接雨水，水是温的。
有人在门边轻声说：「可以煮饭了吗？」
有人笑回：「试试看吧。」
母亲抬眼，看着天边那最后一点光熄下去。
她的袖口全是焦痕，焰痕却已不再闪。
「好了。」她说，「这村，该亮了。」
我蹲下，看着那些散落的灰。风一吹，它们飞起，像一群小小的灯。
「妈，这些会不会再烧？」
她摇头：「不会。那是愿的灰，会在别处发芽。」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脸在雨里被光映成柔的，像一盏快灭却还坚持亮的灯。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不是在救这村的火，她是在救自己的「执」。
她终于肯让那场火说完。
雨越下越大。
我伸手去撑她的肩，她却反手按住我的手。那手掌还是烫的。
她笑说：「别怕烫，光都是这样活的。」
我抬头，看见整个禁焰村的屋顶上，一盏一盏灯被点亮——不是谁点的，而是风。
那些被压了千年的灰，在雨里发光。
有人喊：「亮了——！」
有人哭：「我们家也亮了！」
我和母亲站在雨中，脚下的灰被冲成一条条细光，蜿蜒着流向村外。
我忽然想起她曾说过的一句话——「火不是毁灭，是照亮那句还没说完的放下。」
风里，她轻轻回头对我笑，像是在说：「看吧，妳也学会点火了。」
我没回话，只点点头。
因为我怕一开口，眼泪会跟着雨一起掉。
那晚，整个禁焰村都亮着。
没有神庙，没有供桌，只有火光与风声。
火灭了，光还在。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六章｜第三节｜点火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