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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路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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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嘉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流芳殿。
夜风裹挟着御苑里的花香吹来,拂过他湿漉漉的前襟,激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那狼狈劲儿,配上他此刻阴沉得要滴水的脸色,让紧随其后的观墨大气都不敢出。
“公子,您当心着凉……”观墨小声劝着,递上一件备用的披风。
方嘉钰一把扯过披风裹上,丝滑的料子摩擦着湿冷的衣衫,带来些许暖意,却暖不透他心里的憋闷。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灯火通明、丝竹悦耳的宫殿,仿佛还能看见江砚白那副温润如玉、处变不惊的可憎模样。
“回府!”他咬牙切齿,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马车候在宫门外,方嘉钰一脚踏上去,力道大得车厢都晃了晃。他瘫坐在柔软的锦垫上,闭上眼,琼林宴上那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中回放——江砚白得体的应对,自己愚蠢的“失手”,众人隐含嘲笑的目光,还有袖袋里那方沉甸甸、沾满酒气的旧帕子……
他猛地睁开眼,从袖中抽出那方棉帕。素白的棉布,边缘磨损,洗得发硬,唯有角落用墨线绣着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砚”字。帕子吸饱了御酒,散发着甜腻的梨花香气,混杂着那股他已然熟悉的清苦墨味,像极了它的主人,表面温和,内里却透着让他捉摸不透的深沉。
“查!给我继续查!”方嘉钰将帕子狠狠攥在手心,对着车帘外的观墨低吼,“江砚白平日除了书院书铺,还常去何处?喜欢吃什么?用什么?结交哪些朋友?哪怕他一天上几次茅房,我都要知道!”
他就不信,揪不住这伪君子的一点错处!
……
接下来的几日,方嘉钰告了假,窝在府里,借口那日淋了酒着了风寒,实则是在家生闷气,顺便等着观墨打探来的新消息。可惜,回报依旧乏善可陈。江砚白的生活规律得像庙里的和尚,除了公务,便是归家苦读,偶尔去书铺,连茶馆酒肆都极少涉足。
“他就没点别的消遣?”方嘉钰烦躁地拨弄着窗前那盆开得正盛的白玉兰。
“回公子,确实……没有。”观墨苦着脸,“邻里都说江状元品行端方,刻苦用功,是难得的君子。”
又是“君子”!方嘉钰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他愤愤地揪下一片花瓣,在指尖碾碎。越是完美,越是有鬼!定是这江砚白隐藏得太深!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方嘉钰在家闷得发慌,决定去西市新开的一家书局逛逛,散散心,也顺便……“偶遇”一下某个他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他记得观墨提过,那家书局有不少孤本,江砚白或许会去。
他换了身寻常的月白锦袍,依旧风流倜傥,只眉眼间带着点挥之不去的郁色。他没带太多随从,只让观墨跟着,主仆二人骑马慢行。
西市人流如织,熙熙攘攘。方嘉钰心不在焉地逛着,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青衫身影。然而,直到他找到那家名为“墨香阁”的书局,也没见到想见的人。
书局里书卷气浓郁,他随手翻了几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如何“揭穿”江砚白的伟大计划。
从书局出来,日头已微微西斜。方嘉钰决定打道回府,心情比出来时更差了几分。
“观墨,走这边,近。”他指着一条看起来相对僻静的小巷,想避开主干道的嘈杂。他自认对京城了如指掌,穿街过巷不在话下。
观墨张了张嘴,想提醒自家公子这附近巷子错综复杂,容易走岔,但看方嘉钰一脸笃定,又把话咽了回去。
起初,巷子还算规整。可七拐八绕之后,周围的景物渐渐陌生起来。青石板路变得狭窄,两旁是高耸的院墙,遮住了阳光,显得有些阴凉。岔路也越来越多。
方嘉钰勒住马,眉头皱了起来。这路……好像不对?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又选了一条看似能通往大路的巷子。结果越走越偏,竟到了一处满是民居的所在,晾晒的衣物在风中飘荡,孩童追逐打闹,看到他这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光鲜的公子哥,都好奇地停下脚步张望。
“公子……”观墨小心翼翼地开口,“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方嘉钰脸上有些挂不住,强自镇定:“慌什么?本公子认得路!”他四下张望,试图找到熟悉的标记,可入眼皆是陌生的烟火气息。他方向感本就不算顶好,平日出行皆有车马随从,何曾真正记过这些弯弯绕绕的小路?
内心开始有点慌了,但面上绝不能露怯。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随意地指向一条看起来宽敞些的巷子:“走那边。”
主仆二人又在迷宫般的巷子里转了一炷香的功夫,彻底迷失了方向。方嘉钰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握着缰绳的手心也有些潮湿。这要是传出去,他方小公子在京城里迷了路,岂不是要笑掉人大牙?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尊严,打算让观墨去找个路人问路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巷口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衫,身姿挺拔,正站在一个卖糖画的小摊前,微微低着头,似乎在认真挑选。
江砚白!
方嘉钰心脏猛地一跳,说不清是“冤家路窄”的愤懑,还是“绝处逢生”的庆幸。他下意识就想调转马头避开,可目光扫过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又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怎么办?难道要向他问路?那还不如让他在这巷子里转到天黑!
他这边内心天人交战,脸色变幻不定。那厢,江砚白似乎已经选好了糖画,付了钱,从小贩手中接过一支。阳光透过巷口稀疏的枝叶,在他手中的糖画上折射出晶莹的光泽。
然后,江砚白转过身,目光不偏不倚,正好对上了僵在巷子中间、骑在马上的方嘉钰。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方嘉钰清晰地看到,江砚白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快得几乎让他以为是错觉。随即,那抹讶异便化为了惯常的平静,甚至……还带着点难以言喻的了然?
江砚白拿着那支兔子形状的糖画,缓步走了过来,在离他马头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方兄。”他开口,声音依旧清润,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巧。”
巧个屁!方嘉钰内心咆哮,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原来是江状元,确实……很巧。”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支糖画上,金黄色的糖浆勾勒出憨态可掬的兔子轮廓,在江砚白那修长干净的手指间,显得有几分……突兀的可爱?
他赶紧甩掉这个荒谬的念头。一个堂堂状元郎,居然在街边买这种小孩子才吃的玩意儿!果然表里不一!
“方兄这是……”江砚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一脸茫然的观墨,以及这明显不是主干道的位置,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问。
方嘉钰脸颊微热,梗着脖子道:“随意走走,体察民情。”
江砚白点了点头,并未戳穿他这显而易见的借口,只是抬手指了一个方向,语气平和:“从此处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右转,再行约百步,便是朱雀大街。”
他竟然……直接指了路?
方嘉钰一愣,准备好的所有搪塞之词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狐疑地看着江砚白,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点嘲讽或者看好戏的神情,然而没有。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温和的坦然。
这反而让方嘉钰更加不自在起来。他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不仅没接招,还顺手给他指了条明路?
“多谢。”他干巴巴地道了谢,语气硬邦邦的。随即一拉缰绳,就要按照江砚白指的方向离开。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方兄。”江砚白却又唤住了他。
方嘉钰不耐地回头。
只见江砚白将手中那支还没动过的兔子糖画往前递了递,声音清淡:“西市巷陌复杂,容易耗费体力。这个,聊以解乏。”
方嘉钰:“!!!”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支几乎要戳到自己面前的糖画,又看看江砚白那副理所当然、仿佛在践行“同科友爱”的表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把他当三岁小孩哄吗?!还是故意羞辱他迷路?!
“不必!”方嘉钰几乎是咬着牙拒绝,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本公子不爱吃甜食!”
说完,他再不停留,一夹马腹,带着观墨,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朝着江砚白指的方向冲去。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仿佛在为他擂鼓助威,又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
江砚白站在原地,看着那一人一马消失在巷口,这才缓缓收回举着糖画的手。
他低头,看着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糖兔子,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手,轻轻咬碎了糖兔子一边竖起的耳朵。
咔嚓一声,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
他微微蹙了下眉。太甜了。
果然,还是那日琼林宴上,沾染了梨花白酒液的、带着苏合香气的气息,更合他心意一些。
他举着那支缺了耳朵的糖兔子,转身,走向与方嘉钰离去相反的方向,青衫背影渐渐融入市井烟火之中,无人知晓这位新科状元平静的外表下,方才经历了一场怎样不动声色的“投喂”失败。
而此刻,策马奔上朱雀大街、终于回到熟悉地界的方嘉钰,猛地勒住了马,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错综复杂的巷口,心头的邪火蹭蹭往上冒。
江砚白!
糖画!
指路!
这一切串联起来,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对方完全看穿、甚至随手逗弄了的傻瓜!
“观墨!”他厉声喝道。
“小的在!”观墨吓得一哆嗦。
“回去!把京城所有大街小巷的舆图,给本公子找來!要最全最细的!”方嘉钰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从明天起,本公子要把这京城每一条路,都刻在脑子里!”
他再也不要经历今日这般窘迫!也绝不再给江砚白任何看笑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