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又至长州 南岭日常 ...
-
第二天醒来,嗓子眼起了水泡,疼的咋舌。舌头上也有疮,连喝水都是奢侈。
祝安想了一夜,这时和她们说起了:“我要去长州。”
“长州?”冬至插嘴,却被揽玉狠狠地戳了一下。
“我还会回来的。”
长州的气候还是如祝安熟悉的那般,有些潮湿,又有点迷人。这几天长州一直下雨,暴雨;夏天会这么频繁地下雨也是少见,就像上天也在哭诉乌桐的离去。祝安觉得被挤压着,缩在龟壳里,怎么都出不来。
乌桐已经下葬了,葬在初林旁边。家里的长辈做主,让他们成了阴婚。祝安突然很难过,酸涩苦痛的味道。那个会跑会跳会撒娇的姑娘就这么突然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了。
上天难道不应该优待她吗?
祝安推开门,带来厚重的“吱呀”声。很多东西都被收拾好了,或是烧掉或是被埋没各处。呼吸着,仿佛还有过往的味道。她嗅了嗅,眼泪唰的下来。墙壁上还挂着一幅画,被精心装裱着。祝安认得自己的笔迹,这是当年自己信手画的。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之前不觉得。现在看到这些熟悉的地方,却不见那个身影,才知道那个人真的不在了。
“你是祝小姐吧。”耳边有一个年轻的声音。
“嗯?”祝安擦擦眼泪转身。来者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年轻得像当年的乌桐。
“我叫乌林,是桐姑姑选的继承人。”
“哦?”乌林?
“名字是姑姑取的,去年。”她领着祝安进了屋,“我跟着姑姑学了一年。姑姑去世之前,最记挂不下的就是这个乌窑了。”
“乌桐她……”
“是的。她走的时候,已经瘦削得不像了。”她眼角弯着,手指轻轻拭去泪珠,“姑姑她和我提起小姐,她很思念你。”她的侧颜很惆怅,“我…”
两人都安静下来。
闷雷从云层后面传来,似乎和心脏达到共振,耳膜也被振的发胀,嗡嗡作响。祝安怔怔地盯着地面,急促地呼吸着。
“我想,我会继承姑姑的。我也会代表她所热爱的人,活着。”
“你很幸运。你没能看见姑姑一步步衰老至死亡。我亲眼看见这一切的发生,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呢。姑姑一年前朝气蓬勃,临终前已经…”她泣不成声。
凤栖寺,乌桐的牌位供在那里。香火的味道很重,呼吸的气息里充斥着禅意,人也有飘散的欲望。祝安走过每一条熟悉的路,大殿,居住的屋子,初遇国师的地方,老桉树,竹林,还有……
还有曾经的小巷,梨花树,祝安走着走着脸颊便凉凉的。
走着走着到了乌桐的墓地。
灰色的石碑上,红色的字迹格外显眼。离开的时候还是活泼的模样,再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在坟墓里了。
“乌桐啊。”
“乌桐。”我对不起你。
升起一篝火,把纸钱丢进火堆,逐渐皱缩成一团,最终化成黑屑,飘散开去。火光映的面颊滚烫,但好像火依旧不够暖,暖不到地底下的乌桐,暖不到祝安心里。
不应该早早地离开的。祝安被愧疚深深地占据了,好像动弹一分,心酸就更甚一分。自己无能为力。
暴雨的季节很快过去,阳光更加炽烈。回望着屹立在光影中的乌窑,祝安眯紧了眼睛。
我会守护好的,她发誓。
祝安以为自己不一个长情的人,觉得面对离别自己不会难过。一次次现实告诉她,这种相思之苦,越久越深。
属于长州的一切就这么落下帷幕。祝安离开时隐隐猜着,失去了牵绊的人,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来到长州吧。
在长州一直磨蹭,等到回到南岭时已经进入盛夏了。南岭的夏天焦灼而奔放,像火蛇吐着信子,所及之处均是焦土。祝安从未见过这样的夏天,同时,这也是祝安所经历的最难熬的一个年头。
心情不好,所以做任何事都有气无力。小院也迎来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低气压,所有人都是莫不作声的做事,安静得像一座空房子。上个月从长州寄信去京城,雨歇还没回来。
揽玉似乎和邱娘子谈过几句,所以邱娘子近些日子常来陪着祝安,倒是让她好受一些。
“祝安,我月末就要去各个铺子接手了。”邱娘子拿着银质的牙针,钉了块方方正正的西瓜,一口包住。“这西瓜怎的这样凉?”她嚷道。
“邱娘子,这是把瓜放进井里冰镇过的。”冬至洗净了葡萄,并排整齐地放在果盘里,圆溜溜水润润的。“尝尝这个葡萄,院子里才摘的。”
祝安闻言朝外看,外面蜿蜒的藤蔓缠绕着,悬挂出很多串饱满圆润的籽粒。“葡萄都结果了。”她有些惆怅。
“很甜。”邱娘子笑道。“时间晃眼,快得很呢。”她话语轻俏。祝安明白她的深意,冲她弯眼。
“邱娘子,尝尝我新做的梅花饼。”揽玉端着食盘进来,白瓷碟子里卧着小巧可人的饼,似乎在冒着热气。外面包裹的薄薄的面皮,嚼起来还脆嫩,细品有股清淡的清香,道不出的滋味。“多亏祝安她不喜欢糕点,否则我难有这等口福。”邱娘子享受状,几口就吃尽了。祝安失笑,也拿竹筷夹了一块,仔细吃了。入口很烫,但热气裹着花香充溢了味蕾,嚼起来花瓣也跟着被撕咬,丝绒的质地逐渐让唇齿贪恋。味道好的要流泪。
“揽玉的水平是高。”祝安放下了筷子,赞扬道。
“我看出来了。”揽玉撤去碟子,换上了枣茶清口。“小姐今天吃了好几块呢。”
祝安手腕轻摇,一枚红枣便在棕色的茶水中震荡,但笑不语。
邱娘子坐了一会儿,到了饭点便准备回府。“揽玉,下次再有新式的糕点,再找我啊。”她扫了眼祝安,“我不能让不识货的人糟蹋了。”
祝安摸摸鼻子。
“好。”揽玉将碟子收成一摞,放在一边,拿干净的帕子擦净了手,说道:“邱娘子,我去送送你吧。”
两人出了门,揽玉顺手合上门。“吱嘎”一声,隔绝了祝安与外界的声音,室内安静而淡漠,好像没有了人的气息。
“邱娘子,麻烦你照看着我家小姐。”揽玉有些窘迫,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但她口中的言语却冷静,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这什么话。”邱娘子笑了,“祝安是我朋友,真心朋友。虽然不知道什么事情,但祝安心情不好,我会尽我所能开导她。”
“谢谢。”揽玉声音轻了些,“小姐最近很不好过。奴婢只是有些过分担心,有些越距了。”
“我明白。”
两人说的小心,祝安却听得真切。慢慢便笑了起来,为真心。
递了消息去京城,最终得到了回音。附送的还有一份书信,郑重的题上“祝安亲启”几个字。祝安无声息地收过,也不打开,只等屋里人全都清干净了,才又从抽屉里取出。因为,这几个字明显是易来笙的笔迹。他给自己寄信了。
寄用的不太准确,应该说是转交。祝安在心里默默的添上一句,随即赶紧摇头: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呢。用小刀划开封口,信纸被平摊在桌上。祝安深呼吸一口,想平复心跳。
祝安,我们分别已经五月有余了。
很思念你。
收到你的信,我其实心里很心酸。我们把你送出去本就很愧疚了,还要麻烦你给我们递消息。我知道你肯定会说,一家人哪里叫麻烦。祝安啊祝安,有时候你乖巧得过分了,叫我们无力。你是个姑娘。一个很纤弱,需要保护的女孩子。我不是在瞧不起你,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被我,被你哥哥保护,而不是在南岭,过着不熟悉的生活。
文字是个好东西,我很多不想说的话可以写下来。祝安,好好的啊,别受苦,别难过。风雨总会过去的,我和很多人一起,在为将来努力。不管皇朝如何变化,镇守疆土之心不会变,永远。
易朝,会变得崭新。
竹生
她知道,易来笙是个为国家付出的人。他只忠帝王。不管皇帝怎么打压,这个职位永远都需要有人去坐。也许前途是灰暗的,但挥刀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生命里的闪光。
祝安感觉有些许的感动。不为他,为所有将士。
易来笙瞒着晏则,和祝安用书信交谈起来。
等待书信的过程很艰难,送出去一封要等到很久才会有回音。祝安会猜想信中的内容,然后心像爬满了蚂蚁,痒痒的难耐。一遍一遍摩挲着曾经的信纸和墨迹,不断询问揽玉是否有信过来,祝安觉得自己真的陷入魔坑,无法自拔了。但这种感觉又不难受,隐隐的小期待中掺杂一些对未来的惶恐与不自知。
祝安慢慢地才知道,这种感觉,叫相思。
“小姐!”揽玉冲进门,有些惊诧地叫喊,“雨歇来了。”
“你照常把她安排下吧。”祝安头也没抬。
“不不不,”她语气依旧透着不可思议与惊吓。“小姐,有个坏消息。”
“哦?”祝安把纸摊平,让它自然晾干。
“三皇子薨了。”
祝安一脸平静。“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揽玉表情逐渐转为疑惑。
“你家小姐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祝安一边瞎扯着,一边吩咐,“雨歇有些疲劳了,最近你让她歇着吧。有空带她各处逛逛,看看南岭的风景。”
“额,好。”
待揽玉出门,祝安挺直的腰杆慢慢弯下来,倚在椅背上。三皇子薨的消息都传到南岭了,不知道京城会闹成什么样子呢。李家本来是站在六皇子后面的,但是李辰妃的独子又惨遭厄运,难保李家会怎么去做呢。
祝安想到揽玉的惊惶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关头,三皇子的死亡怎么可能是意外,谁相信呢。而且,也的确不是。
因为三皇子的死,祝安亲眼看见了。
那是在长州的最后几天,天气略有晴明,祝安便想四处走走,排解抑郁。软磨硬泡下揽玉她们跟着自己去了长州,可那时她一个丫鬟也没带,就独身溜达着。
长州四处是山,到处是树,很容易迷失方向。祝安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了。不过她也不在意,逐渐走进一片树林。林子因为树木葱茏,便显得有些阴暗。最尽头处是一条溪水,活泼得流淌着,好像年少不知愁滋味一般。祝安听见溪水的叮咚声,想起乌桐曾经的笑声,同样清澈而灵动。叹息一声,便靠着石头坐了下来。
树木的悉索让祝安昏昏欲睡,延展很远的神思却悄然锁定了一处人声嘈杂。祝安烦闷,翻身上树,想逃避这些繁杂的世俗。
一个声音却有些耳熟。
祝安睁眼,通过树叶的间隙看着下面。
未见到人,单凭感觉就有沉重的压迫。这里有高手,还有很多。这是祝安的第一想法。
第二想法便是,绝对不能出来。自己的奋力一击可能可以打败一个人,这里人数又不少。还有这么多高手要干的事情,不可能简单和干净。祝安的直觉一向准,逃避能力也不错,便老老实实地待在树上不动,压抑自己的声息。
下面的人突然转了方向,让祝安看见他的面孔。三皇子?
但他不是断腿吗?虽然远,但是清晰地看的出他站立着!
依稀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祝安不敢用内力,所以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把衣角理理好,避免露出来遭来杀身之祸。
突然一阵急剧的拍水声,像溺水者的亡命哭号。祝安心悸,拨开叶片,在缝隙里偷偷摸摸地看着。
一人正压着三皇子的脑袋把他摁进水里。三皇子拼命挣扎,力气却不够,他想努力挣脱黑衣男子的束缚,想抬起头呼救,或者只是吸一口空气。他的模样,让祝安见了都心酸。祝安觉得自己应该救他,但作为一个识时务的人,她不能出去。对手太强大,自己只会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他无法阻挡自己的结局,力量的差距超过了对生命的渴求。
很快,他不动了。
祝安偏过头,目光不敢再直视。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对旁边人说,“把他扔进河里,让他漂下去。”
这条溪水通往何处祝安不太清楚,不过估计也会是大河吧。通向一个很多人看得见的地方,没人会说他是被暗杀的。那些机敏的官员会早早安排后事,禀告上级三皇子是失足,然后或逃离或接受命运。
祝安不明白他的腿为什么会好。她没有机会看三皇子的走路姿势,不能区分他是刚好不久还是一直就正常。总之他不知抱着什么目的,却被发现了。
这世道乱透了。
祝安冷汗浸湿了全身,写下字条让雨歇早日送到京城,让晏则和易来笙早点准备。而后赶紧离开了长州。
她不想再来这里了。
不过,就算自己第一时间知道事件又如何呢。祝安从回忆里走出来,将桌上的纸一卷,塞进抽屉里。身在南岭,离京城远得很,什么消息都知道得晚。即便知道了,又无济于事。
幸亏自己不是那些壮志未酬之士,否则将会多么痛心。
夏天的东西多,揽玉的手艺又很棒,好到让雨歇嚷嚷着要留在这里,不愿再在路途上奔波。她盘腿坐在石阶上,手里端着揽玉做的蜜饯,看着冬至削木头。冬至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祝安还笑称叫她盖房子。
泥融性子冷,不太爱说话,此时却站在冬至旁边盯着木头看。她双目圆睁,显出几分俏皮。
“泥融啊,再看我就不懂该怎么刻了。”冬至无奈,只得出声。
“哦,不看了。”泥融应着,走到几步开外,背向冬至,却无法抑制眼神的飘忽。好像冬至拿着磁石,把泥融的吸引力全部吸了过去。
冬至自然看见她的动作,扑哧一笑。“泥融,算了,回来吧。”
泥融闻言,兴冲冲的跑向她,眼睛亮晶晶的,活像乖顺的兔子。冬至很快把手上的兔子刻完了,肥嘟嘟的。她对比了一下手中的木雕和眼前的人,出奇的相似,露出微笑来,“泥融,送给你了。你看,你也像兔子。”
泥融似乎没有听见冬至的调侃,她只默默地擦拭覆盖上面的灰尘,鼓起腮帮用力吹了吹,极其兴奋地跑回房间。
祝安在窗内静静地看着她们。也许作为一个与京城是非毫无关系的人,也会本能的讨厌那个充斥浮华的地方。不管她们乐不乐意,既然来了南岭,就会把京城忘记。来不及也不愿意后悔,因为新的永远是好的。
祝安伏在桌上,闭上眼,安静地呼吸着。她知道揽玉进来给她披上一条薄毯,知道外面的吵闹声淡了,知道照射在身上的阳光逐渐凉了。她没有睡着,却不知道自己是否陷入梦境。
不过,这样的沉沦、深陷,也未尝不是一件趣事。
邱娘子时不时得上门,找祝安说些掌管店铺的事情,有悲有喜,都是她成长过程中的积累。
这是邱娘子说的,话语来自她的父亲。
她有对于潮流的敏锐度,祝安无意中了解了她过去一年里制作的衣服,都是紧追京城的风格。祝安有时候猜想,她可能会是邱家的新的御衣匠。
她便用那种调侃的语气和邱娘子说道:“易姐姐,我看你制衣这么厉害,那你有没有要往京城去的想法?”
“京城?”她笑了,伸手在祝安脑袋上弹了一下,“姑奶奶诶,你不知道人民疾苦是吧。在京城想努力生存下去多难啊,你不仅要有水平,更要有背景。你以为我们在安州成了地头蛇是平白来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祝安苦笑一声,“也对。不过,你真的不想吗?”
“你这丫头啊,”她也苦笑,剥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怎么可能不想呢?且不说那是京城了,我很想出去走走,不管是哪里。”
“易姐姐,努力!你可以的。”
“借您吉言了。”邱娘子白了祝安一眼,从丫环手中接过帕子,把指尖的橙黄橘皮汁擦拭干净。白色的帕子上染着一块块的黄斑,很难看。邱娘子扫了一眼,把那块帕子攥在手里,向祝安道别。
祝安望着她远去。待那丫环的灯笼光完全被黑夜湮没,祝安虽然疑惑,也只得无奈的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