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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同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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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初,天还未亮,永平帝已经起床。
许念恩伺候他洗漱,来来回回地走,脚心传来不间断的刺痛,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针尖儿上。
永平帝坐在镜前,给他梳头的小太监刚要上手,永平帝伸手一挡,笑看淘洗布巾的许念恩:“伴伴来给朕束发。”
“是。”
许念恩擦干了手,拿过做工精美的玉梳,一下一下梳着这把乌黑柔软的发,心思在不知不觉间飘到了陆朝暮身上。
他为陆朝暮束过发,陆朝暮的头发很粗,像他的性格一样,也硬,摸起来宛如草原上微黄的草,捻一下,似乎能听见草叶摩擦的沙沙声。为他束发要用点力气,要不梳不开,还容易打结。
许念恩的手机械地动着,没留神用大了力气,永平帝“嘶”了一声。
许念恩一下子回过神,连忙跪在地上告罪。
永平帝有点不满,但也没追究,只干巴巴道:“起来吧。”
“谢皇上。”
许念恩继续为他束发,永平帝透过昏黄的铜镜看着面无表情的人:“伴伴,以前你最会伺候人,出去一趟,别把这点用处扔外面。”
许念恩心中发涩,垂首恭敬道:“是。”
伺候人,就是太监最大的用处,这所谓伴伴的名头,只不过是因为自己伺候得更合心意罢了。
陪永平帝上朝的是张敏,他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
许念恩与众多小内宦送皇上出了玉容宫,他能有半天休息的空闲。
田尔见皇上走了,连忙端来热茶:“督公,您休息一会儿吧。”
许念恩熬了一晚上,眼睛发红,眼下也有了黑眼圈,喝了几口茶驱走秋晨的寒意,道:“我让你拿的红绳拿到了?”
“嗯,放在您屋子里了。”
许念恩走在前面,田尔跟在他身后,二人一起往许念恩的住处走。
“我现在回了宫,不一定能回同州,别叫督公了,让有心人听着不好。”
田尔立即改口:“是,爷爷。”
进了屋,许念恩支撑不住,脚步微晃,差点晕倒。
幸好田尔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爷爷,您怎么了?”
许念恩坐到床上,捶了捶发痛的太阳穴:“没事儿,熬太久了,我睡会儿就好了。”
田尔打开食盒,把粥端给他:“爷爷,先喝点粥吧。”
许念恩没胃口,摆摆手,让他退下。
田尔低声道:“爷爷,侯爷说了,您要是病了瘦了,他饶不了我,您心疼心疼我吧。”
许念恩叹了口气,无奈一笑,端着粥碗:“我啊,算是让他拿住了。”
许念恩脱鞋上了床,边喝边说:“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天凉了,让你加衣服、按时吃饭、有些事情别掺和进去……”
听他念叨完,许念恩也吃完了粥,道:“你下去吧。”
“是。”
许念恩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上锁的盒子,开了锁,细细抚摸里面的每一件东西:“你心里有我,我就再没什么奢求了。”
他拿过红绳,灵巧地穿折,做好自己想要的东西,随后躺在床上,抱着它甜蜜地睡着了。
大明宫。
陆朝暮身着朝服,跟随百官山呼万岁。
永平帝高坐龙椅,让他们平身。
陆朝暮站起来,看向侍奉的内宦,不是自己想见的人,内心失落不已。
整个早朝都在说中秋宴,那是礼部、鸿胪寺、光禄寺的活,跟他没关系。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朝臣又开始七嘴八舌地为和亲公主择婿。
公主来和亲,摆明了充入后宫,这群朝臣就是这样,先要在世家里把合适的男儿择一遍,最终说让皇上纳入后宫,显示天恩浩荡。
陆朝暮站在位置上,听得昏昏欲睡,说到德木图时,他一下子清醒了。德木图是胡羯送来的人质,这孩子在宫中是什么地位、能得到怎样的教化,全看皇帝和众位文臣的裁决。
礼部尚书崔仪奏道:“德木图才五岁,正是启蒙之时,不若与皇子一起读书,做皇子伴读,学做懂礼义、知廉耻之人。”
永平帝思量片刻:“也好,就依爱卿所言。”
现在都是做面子,等胡羯使团一走,德木图就算困在这红墙绿瓦中了,他又是人质,皇上不会在意,下面的人更不会在意,以后活成什么样就看命了。
散了朝,陆朝暮出了宫门。莫离为他掀帘,他进了马车。这车是为许念恩准备的那辆,如今他在用。
等车驶上明京大街,周围没了同僚,莫离才问:“侯爷,您见着督公了?”
“没有。”
莫离又问:“督公会跟我们回同州吗?”
陆朝暮知道,如果让许念恩自己选,他不会回来了。他心甘情愿困在那座华丽的牢笼中,一辈子弯腰侍候生来高贵的主子,过着命悬一线、身不由己的日子。
“会。”
陆朝暮的拇指掐进肉里,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许念恩是他寻了十几年的珍宝,更是他护在心头的明珠。留他一人在这深宫如履薄冰,自己在外面逍遥快活,他舍不得,也做不到。
——
中秋夜宴眨眼就来,文武百官与使团、公主齐聚钟嘉殿,永平帝和皇后、宫妃入殿后,众人齐呼万岁。
永平帝脸上带着笑:“众位爱卿平身。”
“谢皇上!”
陆朝暮在席位坐定,看见永平帝身边的许念恩。
二人目光隔空相对,许念恩立即移开视线,嘴角微不可查地弯了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陆朝暮知道分寸。
随着永平帝一声“开宴”,殿内丝竹之声响起,来往宫女太监布菜斟酒。
胡羯公主能歌善舞,自请献舞一曲。
永平帝龙心大悦,准了。
胡羯公主走上前方舞女的舞台,摆开姿势,随着乐声缓缓而动。
陆朝暮对她跳舞不感兴趣,但总算能光明正大地看一会儿许念恩。
许念恩感受着那灼热熟悉的视线,红了脸颊,舌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他们隔着权力的天堑,心走在了一起。
舞曲已毕,许念恩给永平帝斟酒,不想永平帝正好抬手。二人一抬一落,那壶酒恰恰洒到许念恩的衣服上。
许念恩连忙跪下请罪。
永平帝不大高兴,抬手让他起来,道:“下去吧,换个人来。”
“是。”
陆朝暮坐在下面,隔得远,又有龙桌阻隔,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看见许念恩卑躬屈膝地请罪,以为他犯了什么错,又着急又心疼,手都不自觉地握了起来。
许念恩下去,在外臣出来的必经之路等了一会儿,陆朝暮果然从殿内溜出来了。
陆朝暮身上沾了点酒气,看见许念恩,人模人样地走上前,含着笑问:“许公公,本侯初来宫中,不识路途,可否劳公公带本侯去净房?”
许念恩笑着道:“侯爷请。”
陆朝暮走在前面,许念恩跟在他身后。许念恩带着他七拐八拐,到了没人的树后。
左右没了人,陆朝暮迫不及待地握着他的手,低声道:“刚才怎么了?”
“没事,酒洒了,皇上没怪罪。”
“中秋快乐,吃月饼。”陆朝暮悬着的心总算落到实处,掰给他一半藏在手中的小月饼,“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我在下面看你眼圈发青。”
许念恩就着他的手咬走一半,浓郁的红豆沙味溢开,边嚼边说:“还好。”
天越来越凉,夜晚他蜷在被子里,冷得要命,寒意不动声色地渗进他的骨头,要把那颗温热跳动的心冻成冰块。
“你净骗我。”陆朝暮抱着他,火热的怀抱将人捂热。
这里无人,也没有灯笼,只有圆月洒下柔和的光辉,包裹着分别的人。
许念恩轻声说:“我给你的红豆,你看见了吗?”
“嗯。”
陆朝暮不能离席太久,许念恩轻轻推开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他:“这个给你。”
陆朝暮接了,借着柔和的月光,是一个绸缎做的心式锦囊,柔蓝色的布料上绣着一枝垂落的红枫叶,制作极其用心,连拉绳上的红色流苏都是精挑细选。
许念恩害羞地低下头:“在同州,我画了图,找人绣的,拉绳是我穿的,原本以为送不出去了。”
陆朝暮放在怀里:“我很喜欢,像喜欢你一样喜欢。”
后面一句是贴在他耳边说的,许念恩忍不住笑了,红晕爬上耳廓,又快速晕染,脸颊连带着脖颈红成一片。
陆朝暮从自己袖袋里掏什么东西,刚想说一句“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就听外面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许念恩大惊失色,连忙推陆朝暮,低声道:“你快走,快走。”
陆朝暮抓着他的胳膊,急切道:“我何时还能再见你?”
许念恩怕被别人看见:“我也不知道,我会想办法出宫一趟,你快走。”
“我等着你。”
陆朝暮闪身离开的一瞬,许念恩身后站了一个人。
许念恩转身一看,是张敏。他无声地松了口气,笑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张敏道:“念恩,刚才是不是有人?”
许念恩道:“没人啊。”
张敏瞧他聪明伶俐,就收了他,尽心尽力地栽培,后来被指给还是皇子的永平帝。他有如今的地位,张敏是他的贵人和恩师。
张敏叹了口气,道:“念恩,咱们是奴才,要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
“徒儿受教。”许念恩恭敬地说。
张敏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语重心长道:“你要是寂寞,就找个对食。”
许念恩垂着头,不说话。
许念恩明白,那声咳嗽是提醒自己悬崖勒马,可是自己已经踏出去了。他甘之如饴地下坠,等着最后坠到崖底,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张敏当即拍板:“我明天给你找个对食。”
“我不要。”
张敏眉头紧皱,恨铁不成钢道:“你还真想跟了他?你醒醒吧,他是侯爷,能看上你?”
许念恩拽了片树叶绕手指:“跟他在一起,我才知道我还活着。”
张敏冷哼一声:“说得你现在死了一样。”
“有他,我的心就活着。”许念恩抬头看挂在天边的银盘,唇角绽开一抹笑。
看着这笑容,张敏怔了怔。他从小在宫里,从没见过这种笑容,那是真正被幸福包围、被人爱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张敏从未得到过这种感情,他在宫外置了屋子,和其他大珰一样买了女人,但他只从那女人眼中看见献媚、麻木与惧怕。
与他一比,张敏觉得自己可怜,忍不住戳他的心窝肺管子:“你要跟他回同州吗?你只会毁了他的名声,阉党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拿都拿不下来,你自己想想吧。”
——
陆朝暮得了宝,宴席散后笑盈盈地往外走。
上了马车,挑亮灯芯,他珍视地把锦囊从怀里掏出来,抚摸上面的刺绣、细细地看拉绳,他晃了晃拉绳的流苏,看见流苏上面的结,仔细辨别发现竟是并蒂同心结。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天不老,情难绝。”陆朝暮轻轻抚摸着这两个并蒂同心结,深情道,“念恩,我一定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