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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诗笺传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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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三年·春·临安府
卯初一刻,禹迹寺的晨钟撞破薄雾。青瓦飞檐下,知客僧手持竹帚洒扫庭除,阶前残露沾湿了蒲鞋。山门外石狮旁停着三辆油壁车,锦帷绣幰上缀着唐氏家徽——金丝缠枝木樨纹。
"小娘子仔细脚下。"侍女春桃掀起车帘,扶着唐琬款步而下。十五岁的少女身着艾绿蹙金绣襦裙,臂挽月白披帛,腰间禁步的玉环轻叩,惊起阶前啄食的灰雀。她抬眸望向寺额"禹迹禅林"四个鎏金大字,晨光透过柏枝,在眉心花钿上投下细碎金斑。
柏叶簌簌,远处僧人的诵经声随风飘至。唐琬拢了拢披帛,春桃已捧着鎏金手炉候在一旁。主仆二人踏过青石小径,檀香渐浓,西厢的雕花门扉半掩,隐约传来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响。
西厢净室内,唐家主母正指点婢女布置香案。越窑青瓷香炉腾起篆烟,错金博山炉中沉水香混着龙脑,氤氲出"福寿绵长"的云篆。唐琬敛衽行礼,接过春桃递来的紫竹柄鹊尾炉,指尖捏起一撮降真香粉,轻声道:"女儿为祖母抄的《药师经》,需在佛前焚满七七之数。"
唐家主母颔首,目光扫过女儿低垂的眉眼,忽叹道:"你父亲前日来信,说两淮盐税案牵连甚广……"话至一半,却见小沙弥捧着经卷入门,便转了话头:"罢了,且先去藏经阁请《楞严经》来。"
东廊藏经阁内,陆游正与住持鉴真禅师对弈。十八岁的青年身着月白襕衫,腰间蹀躞带悬着狼毫笔匣,修长手指拈起黑玉棋子,"啪"地落在星位:"禅师这手'镇神头',倒让晚生想起苏子瞻《观棋》诗中的'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老禅师捻动佛珠,望着棋盘上渐成合围之势的白子,忽笑道:"施主心不静——方才扫地的慧能说,西厢来了群戴帷帽的女眷。"
檐角铜铃叮咚,陆游指尖棋子一滞,抬眼见禅师似笑非笑的神情,耳根愈发滚烫。昨日母亲提及唐家女眷时,他故作镇定翻书,此刻却连棋路也乱了方寸,只含糊道:"禅师说笑了……晚生不过借经书时顺道请教棋艺。"
陆游耳尖微红,棋子险些滑落。昨日母亲提及唐家女眷今日来寺祈福,他借口请教《楞严经》手抄本的真伪,天未亮便策马出城。此刻檐角铜铃轻响,隐约传来环佩叮咚,棋坪上的厮杀愈发凌乱。
巳时三刻,唐琬独往放生池投喂锦鲤。春桃捧着青瓷钵盂跟在身后,忽见池畔银杏树下立着个修长身影——陆游手持《剑南诗稿》佯装诵读,书页却停留在《沈园》一诗,余光早瞥见那抹艾绿衣角。
风过池面,几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唐琬裙边。她驻足凝望池中锦鲤,春桃却"咦"了一声:"小娘子瞧那树下——"话音未落,陆游已转身作揖,书卷险些脱手。
"表兄安好。"唐琬福身行礼,帷帽垂纱轻颤。十年前山阴唐府后园的鹅黄襦裙,如今已化作临安春日的一缕新柳。她目光扫过他腰间翡翠双鱼佩,想起昨夜母亲叮嘱:"陆家虽与唐氏同宗,终究隔了支系,你及笄后的婚事……"
陆游慌忙还礼,袖中诗稿滑落半截。恰有风过,池中倒影被涟漪搅碎,几片银杏叶飘落在唐婉披帛上。他瞥见诗稿边角露出并蒂莲纹样,喉头滚动欲言,却听春桃急道:"小娘子,夫人唤我们去法堂听经了!"
陆游弯腰拾诗稿的动作僵在半空,眼见那抹艾绿身影转入回廊,指尖不自觉摩挲起诗稿上的莲纹。池鱼忽地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沾湿了书页,将"曾是惊鸿照影来"的墨迹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影。
法堂内《金刚经》唱诵声起,唐琬跪坐蒲团,腕间虾须镯与青玉念珠相碰,发出细碎清响。陆游立在廊柱后,望着她低垂的脖颈——那里戴着幼年救她时被桂枝划伤的浅疤,如今掩在交领下,随呼吸若隐若现。
诵经声如潮水漫过殿堂,陆游的视线掠过唐琬发间的木樨花簪。忽有沙弥添灯油,烛火摇曳间,他瞥见春桃在经幡后悄悄招手,袖口露出一角杏色笺纸。
春桃悄悄退至经幡后,从袖中摸出杏色诗笺。这是今晨唐琬在妆奁底层取出的,澄心堂纸边缘染着木樨香,上书《九张机》残句:"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陆官人。"春桃将诗笺塞进他掌心,压低声音,"小娘子说,上回您借的《东坡文集》……"
陆游掌心沁出薄汗,诗笺上的木樨香与记忆中的素帕气息重叠。他张口欲问,春桃却已闪身退入人群。法堂钟声骤响,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飞出,那抹杏色倏忽消失在缭绕的香烟中。
午时斋饭设在东禅院。唐家主母赵氏与鉴真禅师论及汴京大相国寺的素火腿,陆游却味同嚼蜡——袖中诗笺烫得人心慌。侍者捧来定窑白瓷盏,他失手碰翻梅子酱,绛色汁液在《剑南诗稿》封皮泅开,恰淹没了"剑南"二字。
邻桌银匙轻叩瓷碗,陆游抬眼时,正见唐琬将莼菜羹舀入青釉莲瓣碗中。她葱指上的缠丝玛瑙戒映着琉璃光,袖口滑落的里衣上,并蒂莲暗纹若隐若现。四目相对刹那,唐琬睫羽低垂,唇边笑意如蜻蜓点水,转瞬没入羹汤升腾的热气里。
未时骤雨忽至,香客们挤在碑亭避雨。陆游的襕衫淋透半边,正待拧干衣角,却见唐琬主仆匆匆跑来。春桃举着油纸伞护住妆奁盒,唐琬的帷帽垂纱沾了雨珠,露出鼻尖一点嫣红。
"表兄若不嫌,用这帕子拭水吧。"她递来素绢,边角绣着木樨缠枝纹。陆游接过时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忽想起诗笺上的"沈郎"——南朝沈约腰围瘦减的典故,莫非是说他近日备考清减?
雨丝斜侵碑亭,陆游的襕衫袖口滴着水,素帕上的木樨纹被洇得愈发清晰。他欲开口,唐琬却已背过身去整理帷帽,春桃低声催促:"雨小了,夫人催咱们回西厢呢。"檐外老松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恰似他袖中攥皱的诗笺。
雨帘中传来马蹄声,唐家仆役捧着蓑衣寻来。陆游望着马车碾过青石板的痕迹,将帕子按在心口。那里藏着诗稿夹层,十年前她从桂枝跌落时,遗落的一方并蒂莲绣帕,此刻正与今日的素绢重叠。
(上篇·完)
绍兴十三年·暮春·临安府
陆游盯着案上诗笺,羊角灯将"沈郎诗"三字照得忽明忽暗。更漏滴过三刻,他忽地起身翻出《剑南诗稿》,泛黄夹页中飘落一方素帕——十年前唐府接住唐琬时,她遗落的并蒂莲绣样。
夜风穿牖,案头烛火猛地一跳。帕角针脚在光影中纤毫毕现,陆游忽觉喉头发紧——那些金丝缠枝纹里,竟藏着极细的篆字。他踉跄扑向母亲妆奁,越州明镜映出扭曲的字形:"两处沉吟各自知。"
窗外传来打更声,他蘸墨在诗笺背面写下:"不写新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忽又觉太过直白,揉作纸团掷进字篓,却见篓底躺着昨日母亲命人誊抄的《绍兴邸报》——御史台奏劾两淮转运使的折子赫然在列。
纸团滚落案角,陆游盯着"唐氏三房"四字,指节攥得发白。忽闻窗外窸窣响动,春桃的影子映在茜纱窗上,食盒底层暗格微响,青瓷笔洗泛着冷光。
五更梆子刚响,春桃将食盒递给陆府门房,底层暗格藏着青瓷笔洗。陆游晨读时打翻砚台,却见笔洗内壁贴着杏色笺纸——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边衣。"
晨光透窗,笔洗内的水纹将"分作两边衣"映得支离破碎。陆游指尖抚过裂冰纹,忽听廊下珠帘急响。母亲与官媒的私语断续飘来:"……御史台挂了名号……赵侍郎夫人问及琬姐儿……"他猛然起身,案上《朱子家礼》"哗啦"坠地。
三月廿八,临安士子在苏堤办曲水流觞诗会。陆游的绿沉枪搁在石案旁,正待将新作《卜算子·咏梅》投入铜匦,却见万俟昭摇扇踱来。此人乃礼部侍郎万俟卨族侄,素来与陆家不睦。
"陆兄这首'无意苦争春',倒似替唐转运使鸣冤?"万俟昭指尖划过"一任群芳妒"句,压低声音道:"听闻唐家为补盐税亏空,连嫡女的嫁妆都抵了秘色瓷……"
铜匦中的诗笺被风掀起一角,陆游握笔的指节泛白。屏风后忽有团扇轻叩,春桃探出半张脸递来素绢。唐琬的簪花小楷题着《九张机》新句:"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陆家慈荫堂,陆母唐氏摔碎定窑茶盏时,碎瓷溅到《朱子家礼》上。她指着案头密报,指尖发抖:"今日御史台又翻出明州港旧案!那套失踪的秘色瓷温酒器,当真未在唐家妆奁中?"
陆游跪在蒲团上,脊背挺直:"姨父当年既已补足盐税,秘色瓷必是遭人构陷……"
"糊涂!"唐氏扯断佛珠,"唐家送来的纳征礼单,竟有元祐党人禁书!你且看看这个——"她甩出一张礼单副本,末行"苏文忠公集十二卷"的朱批刺目如血。
佛珠噼啪坠地,陆游盯着"苏文忠公"四字,忽想起西厢对弈时鉴真禅师的叹息:"施主可知,木樨纹最忌攀附凌霄?"窗外暮色沉沉,沈园方向传来隐约的捣衣声,一声声捶在心头。
暮色染红沈园残壁时,陆游用剑尖在青苔上刻下"相思"二字。石缝里卡着半枚虾须镯——正是十年前唐琬跌落时遗落的旧物。春桃忽从月洞门闪出,鬓发散乱:"小娘子让奴婢带话……赵侍郎府上送来缠枝金镯,夫人命她及笄礼上必须佩戴。"
剑尖在石上划出火星,陆游转身时,春桃已塞来半幅《璇玑图》。经纬线间的并蒂莲花蕊沾着血迹,八百四十字中"不悔"二字如刀刻斧凿。
子夜,陆府角门悄开。老仆陆安将青布小轿抬至运河码头,轿帘微掀,露出春桃焦急的脸:"赵家马车辰时便要接小娘子去天童寺祈福,这是她让务必交予官人的!"
锦盒内躺着一支金累丝蜂赶菊簪,花心嵌着米粒大的秘色瓷片。陆游就着灯笼细看,瓷片釉下竟刻蝇头小楷:"柔福"二字!盒底压着半阕《九张机》:"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四更梆响,陆游浑身冷汗惊醒。案头《剑南诗稿》摊开着,昨夜誊抄的《九张机》残句与金簪并陈。他提笔在扉页疾书,忽见晨曦透窗而过,将秘色瓷片照得澄澈如鉴——
釉面浮光中,十年前木樨树下鹅黄襦裙的少女,正与今日艾绿蹙金的身影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