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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厚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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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现在就算入职了?”
杨月有点惊喜,原本只是打算过来看情况,还怕别人看不上自己,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找着了工作。
“当然算了,”于淑华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和她身上那件皮衣一样,“你要没啥事儿,今天可以先去员工宿舍收拾收拾,明天就能上工。”
“太好啦!”杨月激动地要跳起来,“谢谢于姐!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我呀就看你有缘,”于淑华笑着说,“以后这家店,还得多麻烦你帮我呢!”
孟佰和季平生站在一边,瞧着这老板不像个难讲话的人,倒也放下心来。
只是两人在这儿木头似地杵了半天,都没说上几句话,反而待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孟佰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先走为敬,那边刘婶似乎看出来他的意思,了然道:“小孟,你跟平生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嗯嗯。”孟佰忙笑着点头,“您女儿跟您很像,都是叫人心里边暖融融的大好人!”
“哎哟!你可别抬举我啦!”听到夸自己,于淑华被吸引来注意,笑着推辞。
刘婶眼尖得不行,见他们搭上话,就恨不得立马牵线:“要不,小孟,你给小华留个电话,你们年轻人话题多,平时有啥事,也好联系。”
“我……”孟佰欲言又止。
他手插进衣袋,摸到里面的手机,握在手心迟迟没有拿出来。
在场的人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在等他的回应。
沉默没持续几秒,另一个当事人先打破沉寂:“哎哟妈,你别见个人就想把我往外推行吗?”
孟佰松了口气,学了满肚子的场面话一瞬间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呆头呆脑地愣在原地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来。
“喏,这上面有我电话。”余秀华转身从柜台上的小盒子里抽出张名片,“想联系小杨的时候打给我就成。”
“好。”孟佰忙伸手接过,微微颔首表示歉意,“麻烦了。”
刘婶眼见红线没牵成,只能先作罢:“我还得在这儿多待会儿,小孟,你俩要有别的事先回去也行。”
孟佰左右为难,留在这儿除了占地方没啥用,说不定还会被猝不及防点了鸳鸯谱,但走的话,就要和季平生单独待在一起。
他权衡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
“那我们就先走了。”
他打了声招呼,便和季平生离开了“好再来”。
从餐馆里出来,落日西斜,依然蛰人得很。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车辙纵横的三合土路,像两个哑巴。
有一个瞬间,孟佰甚至希望他们没有重逢,好歹这样留在他记忆里的,始终只有那个亲密无间的季平生,而不是现在这样……
这么客气有分寸的大人。
快到家属院时,季平生才紧走了两步跟上来,低声问:“你为什么要说杨月是你妹妹?”
“她一个女孩家,在这里没亲没故,不能真叫外人觉得她没亲没故,那样太容易受欺负。”孟佰没跟他打哑谜,实话实说,“咱们两个站她身后,就算没什么势力,也多少能护着她点儿。”
季平生又不说话了。
走到单元楼抬脚上楼梯,孟佰的手臂被他猛地抓住。
“那你呢?”
肢体相触的刹那,孟佰漏了半拍心跳,连呼吸都跟着一滞。他回头,看着季平生:“什么?”
“七年前,”季平生拉着他不让他继续往前走,“你一个人来这里,也没亲没故,有人欺负你吗?”
孟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手背有伤疤,手心有厚茧。
半晌,他才笑了一下:“我一个男人,又是在学校里,怎么会被欺负?”
手心的茧子长在中指和无名指指根,是干多了体力活磨出来的,从前他也有,现在没了。
“你为什么不看着我说话?”
孟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仍面不改色地抬头,看向季平生,扯了扯嘴角:“干什么说话还要看着,又不是聋子。”
季平生也看着他,呼吸声渐重,却迟迟不开口。
“先上楼吧,这儿人来人往的,说话也不方便。”孟佰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梯,又回到他那间小屋里。
临近黄昏,空气中满是燥热,摇摇欲坠的破三叶扇也不管用了,只会吱扭吱扭制造噪音,吵得人心烦。
孟佰关上门,拉开椅子坐下。
“你以后想做什么?我可以托关系帮你打听打听。”
“华药二厂怎么样?”季平生反问,“工作累吗?”
“还好,不算累。”孟佰说。
“厂子里缺杂工吗?保安也行,体力活我都能干。”季平生又道,“我也想在那儿工作。”
孟佰沉默了一阵,说:“华药二厂是国企,岗位都是直接分配的。”
他看着季平生的目光慢慢暗下去,缓缓放松了紧攥起的手。
“这样啊……那再看看其他没门槛的吧。”
“季平生,”孟佰喃喃道,“你其实不该跑出来的。”
季平生突然笑了:“那能怎么办啊,我计划了这么久,钱都攒够了,不跑多可惜。反正现在家里人也骗了,婚礼也砸了,我没别的退路了,回去的话得叫我爹把腿打断。”
“你回去,跟他好好认个错,他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的。”孟佰认真道。
季平生的笑僵在脸上:“你希望我回去,是吗?”
孟佰怔了怔,像是临时找补似地又解释道:“不是我希望不希望,是你没必要跟你父母闹成这样,回去了比留在省城……”
“我不会回去。”季平生打断他的话,“我想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出来了就是出来了,我不回去。”
孟佰不说话了。
季平生别过脸,语气里多了分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你要是嫌我待在你这占地方,我马上找地方搬走。”
“我没有……”孟佰否认道,他心里空落落的,说话没有底气,听上去反倒像违心的场面话。
这回换成了季平生沉默。
窗外夕阳咣当又坠下去一寸,天色更暗了,孟佰看着眼前的人,轮廓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都不是小孩了。”他机械地张着嘴,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季平生,你其实也长大了。”
最后一句话,将这方寸空间的气氛,彻底推向缄默的深渊。
孟佰明明坐在椅子上,却幻觉自己掉进一片水域,鼻息间的氧气很快流失干净,快要窒息了。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和季平生之间,会变成这副模样。
恍惚间,思绪飘了起来,越飞越远,从狭小闷热的小屋子里飞出去,飞到辽远的天际,飞回十年前的盛夏。
1985年的孟庄村和现在差别不大,只是弯弯曲曲的小土路上碎石更多些。
“季平生!还没起吗?该上学啦!”少年孟佰扯着嗓子大喊,一声便惊醒了尚且惺忪的村庄。
很快,胡同口的房子里便有了回声,隔着墙,都听得出是个清亮的少年音:“马上就起,你等我会儿!”
“十分钟啊,再不出门我就先走了!”孟佰又喊。
这句话没人应答了,他猜着那人大概在手忙脚乱地穿衣洗脸。
孟佰站在胡同口,晨风穿巷而过,把敞着前襟的粗布汗褂吹得衣袂翻飞,少年眯着眼睛,额前碎发都立了起来。
“小佰啊,又等平生上学呐。”
一个老汉骑着自行车经过,跟他打了声招呼。那是西头小卖部的“部长”六伯伯,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儿,跟前店后村的孩子们打了半辈子的交道。
孟佰笑着应了一声,打趣道:“是啊,那家伙回回都压着点儿起。六伯伯您这是要干啥去啊?”
“到镇上进货去,趁这天还没热起来早早走。你们也快放暑假了吧?”
“快了,再半个月就该考高中了,考完就放假。”
“哟!你小子都该考高中啦,你今年不才十三吗?”六伯露了点惊讶的表情。
“我十五啦六伯伯。”孟佰笑着答。
“咱这镇子上都没高中,那你这是要考到县里去了?”
“考不考得上还不一定呢!”孟佰谦虚道,笑里添了分腼腆。
“你还能考不上?好好考,考上了到我这儿来,六伯伯请你吃冰棍儿!”老汉笑得脸都褶了起来。
“哎,那我可记着啦!”孟佰扬声应道。
这一老一少都乐得合不拢嘴。六伯伯前脚刚走,季平生就火急火燎地跑出来了,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水珠,一双星眼会发光似的。
“咱们走吧!”
两人并肩往学校走去,路上季平生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来,送到孟佰眼前。孟佰捏了一颗,填到嘴里,挑着眉看他:“你哪来这么多糖?”
季平生眯着眼,脸朝着风过来的方向,笑道:“前天欢哥结婚,孟晓玉她弟抢了贼大一把喜糖,都叫我给诓过来啦!”
孟佰偏着头,发梢扫到脸上,有些痒,他眼里漾着笑意:“多大的人了,还骗小孩的糖吃?”
“你不也吃了嘛。”季平生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亮了起来,“哎,你知不知道,郭凡喜欢孟晓玉!”
“是吗?”孟佰跟他应和。
他其实能看出来,郭凡跟他俩是铁哥们儿,整天混在一块儿,都是大大咧咧的男孩子,但一看见孟晓玉就马上收敛起来了。
这么明显,大概也就季平生这种神经大条的人才看不出来。
他跟季平生打小一块长大,不管干什么都形影不离,村子里的大人都说他们比亲兄弟还亲,连性子都很像。
但其实还是不一样的,孟佰相对安静些,心思细,脾气也好,而季平生呢,一天天话比谁都多,没心没肺的,心情全写脸上。
可能是因为季平生有个哥,从学会走路开始就整天掐架,而孟佰上边是个姐姐,和他一样自小学习好,念到高中毕业留在了镇上教书。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学校。
镇子上的初中不比城里,大部分人都是混个学历,没几个对考学抱希望的,所以即使到了初三最后半个月,也紧张不起来。
孟佰是个例外,从小就聪明肯学,是全校最有望考上城里高中的。
经常听见别人跟他爹说:“你家那小子聪明啊,以后得是咱们村里十几年出一个的大学生!”
但提到上高中,孟佰根本高兴不起来——学费、饭钱、住宿费都是钱,家里的经济条件难以承担。
为什么孟庄村十几年出不了一个大学生,是真的没有认真上学的吗?当然不是。三年高中加四年大学,一个村有几家几户能供应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