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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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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当天,整个初三的三十个孩子有幸去了一次县城。他们排着队,跟着带队老师,沿着马路从车站往考点学校走。
半大孩子也是孩子,又是在小地方长大,有些人甚至从来没见过城里的样子,一个个都憬得不行,东瞧瞧西看看。
孟佰自然也不能免俗。
“哎,小佰!”季平生叫了他一声,指着一个方向说,“你以后是不是要在那里上学了?”
孟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顿然怔住了。
那分明就是书里写的学校该有的样子,干净的校园,宽阔的操场,还有三层高的教学楼。
孟佰愣在那里,站得比路边的松柏还直,随即一阵失落感袭上心头——这么好的学校,得要多少学费啊。
他心里难受起来,以至于季平生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听见,等回过神来,已经被对方拽着去追大部队了。
中考考了两天半,考完就放假了。没有什么所谓的毕业典礼、散伙饭,毕竟都是一个镇上的,除了几个将来到城里打工的,剩下的还能经常见到。
少年像初长成的骏马,一朝解开缰绳,便疯了似的满处撒欢。
季平生是孩子王,考完试一回到孟庄村,就拉上孟佰,领着半个村的小屁孩溜出去玩了,在那片开满花的空地上。
那是孟庄村的夏天留给孟佰的最深印象,满地开得正盛的野花,蓝色的小小一朵,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中考跟季平生没多大关系,但是却耗了孟佰浑身力气,他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午,却被硬薅了出来,没玩多久就疲倦地在地上躺下了,反正长满了花草,软软的,也不硌人。
孟佰左手搭在脸上,挡着刺眼的太阳光,却突然发现了什么,坐起身叫了季平生一声。
此刻那人正在教几个小孩爬树,听到喊声本能应了一句,立马偏过头来。
少年站在满眼绿荫的杨树下,满头都是汗,粗布白衬衫上抹的一道一道灰土,浑身上下散发着的都是桀骜不驯的少年意气,唯独一双星眼,亮着纯粹的光,太亮了,刺得孟佰心尖一颤。
“哎,怎么啦?”季平生笑着,被风扑了个满怀。
孟佰呼吸一滞,木头人似地,朝他僵硬招手:“……你过来。”
季平生立马搪塞掉几个小孩儿,朝他走过来。
孟佰拍拍草地:“躺下看天。”
他说着又躺下来了。
“天有什么好看的?”季平生咕哝着,也还是在他旁边躺下了。
“你不觉得——”孟佰有些出神,“换个角度看的感觉,跟之前完全不一样吗?”
“好像是有点。”季平生说,孟佰笑笑不接话,听出来他这又是在应和自己。
不知道怎么养的习惯,跟其他人说话都是一副“我最大”的样子,跟他就跟个顺毛小狗似的。
“诶对了,”季平生突然来了精神,“你知不知道郭凡去跟孟晓玉表白了!”
“表白了?怎么表的?”孟佰眯着眼,顺着他的话问。
“那我哪儿知道,他都不让我跟着。”季平生撇撇嘴,“我猜……也就是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话吧。”
“喜欢……”孟佰小声念叨着这个词,悄么声酝酿半天,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季平生,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季平生被问得愣了愣,“我应该没有吧……长这么大女孩的手都没牵过,跟我走的最近的也就是你了,你要是个女孩,估计咱俩都定娃娃亲了……可惜俩男的不能在一块。”
“可以的。”
孟佰不自觉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当即慌了阵脚。
季平生刚才一番话本没什么问题,但是他接了这三个字后问题就大了。
他真希望来阵风,趁这句话落在季平生耳朵里之前把它吹散。只可惜现在一丝风也没有,树叶树枝都安静得很,连小孩子们的玩闹声都淡去了。
“你说什么?”
“我开玩笑。”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为了掩饰尴尬,孟佰咳嗽了一声,饶是神经大条如季平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孟佰双手有些颤抖,晃了一下子才站起来,胡乱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子,“我太累了,先回去睡会儿,明天再来找你玩。”
“哦……好。”季平生愣愣地应下了。
他像是还没有回过味来,方才孟佰那下意识说的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是下一次见面,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这件事,就像小时候偶尔闹过的不愉快,睡一觉醒来就烟消云散了。
七月初,孟佰的录取通知书被送到了学校。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全村,一条巷子里的叔叔婶婶看见他都要夸上几句,六伯伯也兑现承诺请他吃了好几块冰棍儿。
所有人都替孟佰感到开心,除了他自己。
父母都没开口,脸上也始终是盈着笑的,但他心里门儿清。
前两年老爹打工摔了腿,现在走路都一跛一跛的费劲,更别提挣钱了,妈妈一个人既要张罗一家人吃穿过活,还要照顾那一亩三分地,眼下全家都靠着孟仟当老师的那点工资。
家里虽没有穷得揭不开锅,但也确实没有多余的钱供他上高中了。
况且……还有季平生。
他不想跟他分开。
直到三天后的晚上,孟建国才跟他说起这个事。
“小佰,你想上学吗?”父亲就这么问他。
孟佰低着头,抿着嘴唇,没吭声。
“只要你想,爹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让你上。”孟建国说,“我这辈子有福,一个闺女一个儿都是念书的料,仟仟都上完高中了,你想上也能上。”
孟佰犹豫着,挣扎着,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院里枝繁叶茂的葡萄架,最终他点了头:“想。”
父亲没再说什么,但孟佰觉得,他像是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孟建国从外面回来,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沓毛票,顺势扶着墙根坐在地上,把那些钱一张一张地点好展平码齐。然后从孟佰的旧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捡了个铅笔头子,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借钱的人的名字和金额。
他掰着手指,掐算着还差多少。
孟佰躲在窗户后,难受得心脏都皱在了一起。
翌日一早,父亲又出门了,孟佰还没起,季平生便过来找他。
“小佰,你以后是不是要去城里上学,不常回村里了?”
两个人肩并肩,漫无目的地满村溜达。
“嗯。”
“那你是不是还会考上大学,然后在大城市里工作安家娶媳妇了?”
“不知道。”孟佰情绪有些低落,“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季平生摸了摸鼻尖,有些不自在,“就是突然想起来,咱们之后可能很难再见面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又不是生离死别……”孟佰往前迈了一步,本想着安慰安慰他,但自己胸口也堵得慌,实在装不了开心,小声道,“……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啊。”
听见这句话,季平生的脚步倏然顿住了,不再说话。
此刻,盛夏的蝉鸣方才如潮汐般从四面八方漫涌起来,喧闹着整个滚烫的村庄,连清风都被吵走了。
“季、季平生……”
“孟佰。”
两人同时开口,季平生罕见地叫了次他的大名。但这回没再让着他,抢先说了下去。
“你上次是说男的和男的也能在一块……对吧?”
“……嗯。”孟佰不敢看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浑身上下都像要烧起来似的。
“那……也就是说,我们也能在一起,是不是?”季平生皱了皱眉,实在适应不了这种弯弯绕绕慢慢悠悠的说话方式,干脆道,“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你喜欢我吗?”
孟佰的瞳孔刹那间发达了好几倍,他满脸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很久才颤抖着声音说:“你疯了吗季平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这个‘喜欢’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这要是被你爸妈听见会怎么样吗?”
“我知道。”
季平生坚定地回望着他:“我对你的喜欢,和郭凡对孟晓玉的喜欢一样,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和你在一起时想对你做什么。我想一直看着你,想抱着你,想、想亲你……”
他说到最后三个字还有些底气不足,于是深吸一口气,话里带上了孤注一掷的勇气:“我早就发现自己对你的喜欢和对别人的喜欢不一样了,小佰,你比我聪明,你告诉我,我这种喜欢,是什么样的喜欢?”
“我……”孟佰慌乱无措地站在原地,挑挑拣拣找不出一句合适的回答,急得眼尾泛红。
他从来没打算把自己的心思挑明,想着如果他有幸上高中上大学,离开了孟庄村,在大城市里遇见更多的人,日久天长,就把这份感情消磨干净了,如果上不了大学,他就去外地打工,等忘掉这个人再回来,一切都相安无事。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喜欢的那个人也喜欢他,而且先开了口。
季平生莽撞,他不能跟着莽撞,他们之间必须得有一个人能够衡量清楚。
“你喜欢我。”
孟佰还没开口,季平生便替他回答了。他没心没肺神经大条,但他不傻,他能看得出来。
孟佰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尘土,沉默着,他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知道季平生敢把话说出来,一定也经历了和他一样痛苦的挣扎,也许他最初的选择和自己一样,是自己上次说的话重又给了他希望,他不忍心,也不舍得拒绝。
但他也知道,不该。
“小佰,”季平生叫他,“给我个话好不好?”
孟佰抬起头,看见他眼底也红了:“离开学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咱们试试,两个月后再说行不行?”
他又把目光垂下,不敢去看季平生的眼睛:“对不起……我,我有点怕。”
季平生少有的安静了,一个字也没有再说,只是把孟佰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少年的怀抱单薄,说实话给不了人多大的安全感,孟佰闻见了他身上的花香,泪眼朦胧地笑了。
两人抱在一起没多久,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孟佰一惊,忙从季平生怀里挣脱,抬头看见火急火燎跑来的孟仟:“小佰!快!跟我去镇上卫生所,咱爸干活又伤到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