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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手牵手的好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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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睡前,姥姥陪着两个小孩回到隔壁院子,去取陆方悬的换洗衣物、日用品,
一踏进屋内,外来的祖孙俩就被震惊到。
满地都是残破的玻璃碎片,坑洼不平的土炕上连防水布也没铺,枕头、被子什么也没有。
蟑螂在地上窸窣爬行,苍蝇嗡嗡乱飞。
这里宛若一个残破垃圾杂物间。
真不知道这段日子陆方悬是怎么过的。
姥姥硬留陆方悬在自己家住。
炕很大,挤四五个人都绰绰有余。
两个孩子相邻睡炕头,姥姥睡在炕尾。
安缚睁着眼睛看着陆方悬侧躺的背影,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破天荒地失眠。
除了交新朋友的兴奋激动,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动容。
唉,心情复杂。
他还没来得及问陆方悬为什么哭,但似乎又已经知道了答案。
在那一瞬间自己似乎长大了一点,懂得了更多道理。
原来,原来不是每一个父母都爱着自己的孩子。
陆方悬的妈妈被村长安排在城里的精神病院治疗。
他就正式成了没人看管的野孩子。
在他妈妈住院的这段时间,庞村长委托村里人谁家帮忙照顾小孩一段日子。
大家避之不及,只有安缚姥姥接下烫手山芋。
大家劝她别管。
她自己一个小老太太撑着小家,每天干农活、洗衣做饭,本就拉扯个小男孩,已经够辛苦了。
难道还要再拉扯一个?
说是帮忙照顾到人家母亲出院,可精神方面的疾病,几天几个月几年都是它,又不知道那陆家小孩要住多久,村长也没说给补贴。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垮老子。
可养小孩,又不是单纯只填一对筷子的事儿。
对此。
姥姥只是为难地憨笑,抓了抓后脑勺稀疏的灰白发:“难道还能看着小孩子没人照顾吗?你们也见过他家了,那么穷苦,多可怜,我也于心不忍啊。”
“我家福仔也喜欢和小方悬做朋友,就当凑个伴儿了。”
大家无奈:“你呀,就是太好说话了!”
陆方悬正式搬入隔壁安家。
两个孩子也因此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好朋友。
只在上学日的白天会分开。
陆方悬的学籍仍在城镇里,没办转学手续,目前是无学可上人士。
早上看着安缚背着小书包,和别的小伙伴们骑自行车去上学,而他一整天只能和姥姥待在家里。
姥姥每天忙得像陀螺,农活最费体力,明明小老太太身板矮小佝偻,瘦如树干,肤如树皮,却有着大大的巨力。
那狭窄的肩膀头上的扁担,能挑前后两大桶水,还能抗一截粗壮树干做柴火。
烈日炎炎,前后襟都湿透。
陆方悬怎么好意思看姥姥一个人干活呢?
他默不作声地在姥姥身后跟着,有样学样地上手。
春播玉米在夏季成熟。
一老一小背着竹筐,戴着草帽,去地里掰几筐玉米,可卖给农贸市场的收购商,城里人最喜欢无添加的农作物,旺季时可以卖个好价。
除城里打工的安缚父母邮寄回来的钱,这是另外可换的一笔维持家用的收入。
摘累了,两人就坐在田野里一旁歇脚,补充水分,用草帽扇风。
微风吹起姥姥的单薄衣襟和灰白碎发,汗沁在土褐色的脸和脖颈上,闪亮如碎银。
她微笑着,眺望远方,目光向往满足。
“小方悬,你看那远处的蓝天白云,绿色的青山,金黄金黄的苞米地,漂不漂亮?在城里,你见不到这样的景色吧?”
“现在和我们小时候可不一样啦,现在中国人能吃得饱饭,家家户户有余粮,国家富足了,强大了,这土地就是我们国家的根基和财富呀。”
“福仔每次跟我来地里都咋咋呼呼,跟他讲不了什么,他就跟疯猴子一样地跑,喊都喊不住。还是你懂事,稳重,哈哈。”
姥姥说,陆方悬听。
时而肯定赞许,时而发表见解。
两人如忘年之交。
他不禁心情轻快,嘴角上扬。
姥姥:“哎,多笑笑就对了嘛,娃娃真好看,真俊。”
姥姥的名字叫梁蔚风。
很多年以后,陆方悬还会记得那田地的景色、拂过的微风、姥姥慈祥和蔼的面孔……当时的视觉、嗅觉、触觉感知到的一切。
云岚和山野的风,送他走出童年翳霾,填充了他整个人生底色。
等太阳落山。
他们满载而归。
放学归家的安缚一跑进院子,就急不可待地卸下书包,满大院地喊:“陆哥哥!!玩游戏机呀!!”
正在和姥姥一起择菜的陆方悬起身给他切西瓜——他如今已熟练接替了姥姥曾经的活。
陆方悬给他切下中间最甜的一块:“先凉快一下,等会儿陪你玩,别着急。”
安缚咔嚓咔嚓地啃得飞快,一眼不眨地盯着陆方悬,目光灼灼闪亮,注意力根本不在西瓜上。
啃完,西瓜皮顺手往禽圈里一扔,鸡鸭鹅争先恐后嘎嘎直抢。
“吃完了!来吧!”
姥姥正在厨房烧菜。
等着开饭的两个小孩一个趴炕头,一个坐炕下小板凳,轮流打游戏机。
电子屏幕里的小人如格斗大师,拳脚一招一式都炫酷无比,安缚和人机PK得激动沸腾。
男孩子嘛,就该这么热血!
太热时他们就将风扇打开。
风扇吱呀吱呀地吹,声音又大又吵。
年头久了,老式电器总是修了又修,舍不得扔。
安缚总有古灵精怪的突发奇想,最爱对着电风扇张大嘴说话。
后来又演变成唱歌,音乐课上教的,自带混响。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太傻了。太傻了。
陆方悬嘴角压不住,总是憋不住乐。
哈哈。哈哈。
——安缚这小东西到底谁发明的呢?太搞笑了,哈哈。
安缚能一直唱一直唱,直唱到姥姥大喊一嗓子:“孩子们!开饭啦!!!”
原来金嗓子是有所继承。
两只小家伙围上饭桌。
都吃得香喷喷、肚子圆滚滚。
饭后。
菜头带着一窝蜂的小伙伴堵在安缚家院门口。
菜头喊他:“福仔!抓知了去不?”
安缚腾腾腾跑出门。
他才想起来自己好久没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了。
陆方悬注意到了安缚的动作,没说话,起身去刷脏碗。
被姥姥赶紧撵走。
“去,去,不用你干活,去和福仔菜头他们玩吧。”
安缚又回过头来拽陆方悬,将他带到小伙伴们眼前。
“走吧,走吧,我们一起去抓知了!”
菜头上下打量着陆方悬,双手叉腰,胖嘟嘟的脸皱起来:“干嘛啦?你和福仔绑在一起了吗?这么久每次找他他都不出来玩,好不容易这次答应了,还要带上你啊?”
小伙伴们连连点头,都有些嫌弃。
村里谁家孩子都知道——陆方悬的妈妈是个会发疯的精神病,陆方悬是蹭吃蹭喝蹭住在安缚家里的哑巴,自己霸占着小福仔,多么让人讨厌!
菜头一把拉住安缚的另一只手:“小福仔,你不想和我们做朋友了吗?”
安缚两个手分别抓着别人、和被抓着,像一架天平中间的指针,左右看看,很是为难。
陆方悬识趣,自己扯开安缚的手,对他说:“你去吧,我留下帮姥姥刷碗。”
菜头哈哈大笑犹如胜者:“走吧,福仔,他自己都说不去了。”
安缚被小伙伴们簇拥着往门口拉,他回头看着陆方悬的背影,一咬牙,甩开菜头的手,往回跑,又拉上陆方悬。
陆方悬和菜头都被吓一跳。
安缚笑嘻嘻地说:“陆哥哥,你是想自己玩游戏机不带我对不对,我才不干呢!”
“你抓过知了吗?我们一起去抓知了吧!”
“我们两个。”
安缚抓着陆方悬的手腕,在村里的土路上飞快地跑。
陆方悬呼吸急促,心跳飞快。
咚咚、咚咚。
手腕上那处被安缚掌心包裹住的肌肤灼热又滚烫。
菜头不服输,笼着所有小伙伴们一起行动。
两方比着抓。
安缚自然比不过大部队,寻了好多地方,硬是一只知了影子都看不到。
安缚体力耗尽,垂头丧气。
忽然,一芒幽幽绿色从眼前浮过。
安缚这才惊觉,已到夜晚。
蓦然抬头望去。
月明星繁,银华如练笼罩田野。
微风中点点碧光犹如烛火,于山野林岚间轻盈旋舞,霎时点亮了梦幻的童话世界。
“是萤火虫!萤火虫耶!陆哥哥!”
安缚指着天空,欢快大呼。
陆方悬下意识抬起双手,掌心向上,想笼住眼前这美丽迷离的一幕。
可他的目光下一刻就落到了安缚的眼睛上。
那双看向自己的瞳孔是如此闪亮清澈,似璀璨明珠。
陆方悬甚至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安缚笑了:“陆哥哥!你发什么呆啊?”
“走啊,赶紧回家,咱们去拿工具!”
陆方悬后知后觉地陪安缚找到装小沙果的尼龙绳网兜,又取铁圈,制作成捉捕网。
一挥,一兜。
缓过神时,梦幻精灵已然收入网中。
再用玻璃罐盛装,如荧绿色小夜灯。
两个孩子满载而归。
他们踩着夜晚的河边走,乡下农村的洼地泥泞不平,借着月光也看不清路,只能听取一片蝉鸣与蛙声。
一时不察就容易脚踏进河里。
陆方悬拽着安缚的衣袖,心里发怵,走得仔细缓慢。
安缚走惯了这样的洼道,像小小骑士一样在前面开路,一手抱着萤火虫瓶,另一手已向陆方悬伸过去。
他笑着说:“陆哥哥,你害不害怕,要不要牵我的手啊?”
玻璃瓶里投射出的光影为唯美而溟濛,落在安缚的笑脸上。
陆方悬伸出了手。
6岁的安缚的手还有些胖嘟嘟,颇具肉感。
掌心相贴,温暖的触感源源不断地传来。
在萤火灯的指引下,两个小孩手拉着手,一前一后地走过芒芒夏夜。
陆方悬却再没低头看路。
他的目光已被安缚天真快乐的脸粘住,怎么也移不开。
安缚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
——可就在那明亮,却又透着傻气的笑容中。
陆方悬就那样看了好几年。
他们不知不觉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