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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岁岁风铃 ...

  •   苏颜再次拿来温度计,这次37.2,还有点低烧,但总算降下来了。
      “那……我先回去了。”苏颜站在沙发前,拿起电脑,准备向门口走去。
      “我……我那个房间的床还没铺呢……”程垚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想挽留苏颜,可搜遍可以挽留的理由,只找到这最烂的一个。
      苏颜转头惊诧地看着程垚。
      程垚有些局促,连忙解释着,“等会儿凌晨5点前,林栎就会回来了,我不能睡他卧室,要不他回来就没地方睡了……”
      从前,除了生活起居上的琐事,程垚在苏颜的生活里方方面面、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程垚可以不费力气地干好每一件事,除了叠被子、洗衣服这些但凡与家务活沾上边的事情。
      不知道是程垚确实不够独立,还是他故意地在某些方面依赖着苏颜。
      大概是青春期养成的条件反射——独处的时候,苏颜习惯了照顾程垚生活里的一切起居小事,而程垚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照顾。这种模式,像烙印一样刻在骨子里,即使隔了五年时光,即使心已千疮百孔,身体却依旧记得。
      程垚看着苏颜,眼神像迷失的小兽找到了唯一的依靠,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苏颜则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双眼眸里流露出的情绪,让程垚捉摸不透,只是觉得漠然的令他心疼。
      程垚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结巴,“不……不然……我的意思是说……我就在这里睡就好了……”他飞快地补充,试图挽回。
      苏颜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算了,他告诉自己。跟一个烧糊涂了、脑子不清醒的人较什么劲呢?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连普通朋友都勉强,顶多算是……有过几面之缘、存在工作交集的“社会人士”。今晚留在这里照顾他,是看在林栎(陆骐未来室友)的面子上,帮你铺完床单,就算仁至义尽了。
      他不再看程垚,转身走到沙发另一侧,弯腰从一堆靠垫里精准地捞起那套叠放整齐的睡衣——灰色的长裤,纯白色的棉质T恤,这是属于苏颜的颜色。
      苏颜手臂一扬,衣服便朝着沙发上的程垚飞了过去。
      “换上,”苏颜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衣服都汗透了。”
      程垚抬手接住衣服,属于苏颜身上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动作干脆利落,一伸胳膊就脱掉了自己那件被汗水浸透的上衣,露出精悍的上身。三两下,又把那件纯白色的T恤套在了身上。
      尺寸合身,他除了看上去比苏颜壮一些,两个人的身高相差无几。
      苏颜的眼底,划过一丝嫌弃,看着程垚行云流水的动作,心下道:你就不能回房间换吗?
      “那个……床单放在哪……”苏颜的话音未落,又见程垚极其自然地抬起屁股,手指搭上运动裤的松紧带,就要往下褪。
      “喂——!”苏颜的瞳孔一缩。
      “我穿着内裤呢!”程垚见苏颜反应过激,语气坦荡,“又不是没见过!那个……我换洗的内裤好像也没带……你能不能……”程垚的目光直截了当地注视着苏颜。
      做梦!
      苏颜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他狠狠地、毫不掩饰地白了程垚一眼。他几步走到茶几旁,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夹在臂弯里,“床单你自己铺!”
      落下一句话,转身就朝门口走。
      眼看着马上就会消失在这个房间里的苏颜,程垚的语气急了起来。
      “哎,你别走啊!我有话还没说完……”
      “那个……你……你回来见过叔叔阿姨了吗?”
      “那……那找个时间,一起回趟风铃苑吧!”
      听到“风铃苑”三个字,已经走到门口,触摸到门把手的苏颜,忽然手上一滞。
      程垚的语气缓和下来,“去陪我看看爷爷奶奶吧……我爷爷总是念叨你,说你的字写得总是比我的漂亮……”
      停顿了几秒后,苏颜的手终于艰难地拧开门把手,他没有做任何回答,最终消失在客厅的这片昏黄里。
      程垚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嘴唇动了动,脸上那点刻意为之的“坦然”迅速褪去。他的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后面想说的话,却被堵得严严实实。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苏颜久不能寐。
      “你……回来跟叔叔阿姨碰面了吗?”
      程垚这句平平无奇的问题,一直萦绕在苏颜的心头。
      苏颜一点都不想聊这个话题,这并非出于怨恨或者伤痛——那太强烈了,他对父母的感情贫瘠得近乎一片荒原。
      这种话题,有什么可聊的呢?
      五年前他孑然一身远赴异国,没有亲人送别。五年后他悄然归来,除了刚下飞机时收到父亲一条程序性的短信“到了?注意安全!”,再无其他。母亲?或许正在结束某个演出后,找到了一个闲适的海岛,与新结交的男朋友度假。
      他的亲情地图,简单得可怜。
      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存在,只有外婆。
      外婆年轻时就开始守寡,然后带着属于她那一辈的倔强坚韧,独自抚育母亲长大,等母亲婚姻失败后,又毅然接过重任,将他这个“拖油瓶”拉扯长大。外婆是他荒芜情感世界里唯一坚韧生长、温暖可靠的大树。
      可这棵树,在三年前,轰然倒塌。
      记忆瞬间被拉回那个冰冷的午后。北欧天空灰蒙压抑,手机屏幕骤然亮起,自己的母亲苏洄,声音嘶哑哽咽,在电话那头,被巨大的悲伤噎得几乎无法成句。
      苏颜站在异国清冷的街头,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倒流,手机脱手,重重砸在覆着薄冰的人行道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周遭行色匆匆的路人、街角咖啡馆飘出的浓郁香气、甚至头顶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都在那一刻褪色、消失,只剩下母亲那断断续续、却字字如刀的声音:
      “颜颜……我们的大树倒塌了……”
      脑中一片轰鸣。苏颜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买了最近的航班,如何在十几个小时的漫长航程里如坠冰窟,如何踏入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和衰老气息的病房,看到的却只是白布下外婆早已冰冷僵硬的轮廓。
      外婆的离世,像一场毫无预警的飓风。他出国前,老人还精神矍铄地给他包了最爱吃的荠菜肉馄饨,笑着叮嘱他“去了好好念书,别惦记家里”。
      一切还历历在目。可转眼间,天人永隔。
      他甚至没能守在她身边,陪她走完最后的、哪怕只是一小段的路程。甚至……让她在意识逐渐涣散、弥留之际想要最后看一眼这个最疼爱的外孙时,视线所及,只有空洞的天花板和冰冷的墙壁。
      那份无法填补的遗憾和浓重的自责,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扎在苏颜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难以言说的钝痛。
      外婆的葬礼,成了他留学五年间,唯一一次踏上故土的归途。那一次,他像一个抽离了灵魂的木偶,在众人怜悯或疏离的目光中,沉默地完成了所有繁琐的仪式,也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温情脉脉的脐带,彻底斩断。
      “什么时候……跟我一起回风铃苑吧?去看看我爷爷,他总是念叨你,说你的字写得比我的漂亮……”
      风铃苑。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咔哒”一声,精准地捅开了苏颜心防上最脆弱的锁。
      那座江南市书画院的老旧家属楼,灰白的墙皮,爬满岁月的藤蔓,以及……春天一到便如约盛放,将整片天空和街道都染成金涛汹涌的、梦幻般的风铃花海。
      那是他与外婆相依为命的方寸天地,更是他与程垚所有纯真岁月交织缠绕的心灵故土。
      是啊,除了外婆,风铃苑里,还有两位苏颜永远无法割舍的,给了他年少岁月最多关爱的老人——程垚的爷爷和奶奶。即便,再想逃离和忘记,这两位老人也应该回去看看。
      从前,外婆在厨房为一日三餐忙碌时,小小的苏颜便会被放进程德铭——程垚爷爷家那弥漫着墨香的老式套间里。程垚的奶奶,周淑兰总会放下手里的毛线活儿,用带着吴侬软语的温柔声调招呼他,“颜颜来啦?快坐好,奶奶给你拿云片糕吃。”
      程爷爷则会时不时扶扶老花镜,对着苏颜慈爱地笑笑,然后继续和他那顽皮的孙子程垚斗智斗勇——“你看看苏颜的字,再看看你的!”
      程爷爷常说,苏颜和程垚两个娃娃,从穿着开裆裤在院子里追着花蝴蝶傻跑的时候,就玩在一处了。那时候,苏颜的父母也还未分开,两个家庭,经常是这个牵着程垚,那个领着苏颜,在风铃花树下的长椅上晒太阳。
      看着孩子们咿咿呀呀学语、跌跌撞撞学步。风铃苑的空气里,常年飘散着风铃花特有的、带着暖意的芬芳。
      三年前那次匆匆回国参加外婆葬礼,苏颜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心空了一块。但在离开前的那个黄昏,他还是独自一人,踏上了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路。他特意避开了程垚可能出现的任何时间点,只是提前悄悄地联系了程垚的奶奶。他想去看一眼这两位老人,那是仅存的、能触摸到外婆和过去温度的关联。
      然而,推开门的那一瞬,苏颜的心猛地一沉。
      记忆中的程爷爷,虽头发花白,却依旧腰板挺直,提笔挥毫间自带一股书画大家的潇洒气度。周奶奶则总是笑眯眯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声音清亮。可现在,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程爷爷,背脊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曾经挺拔的身形如今佝偻得仿佛一张随时会折断的弓。
      他的脸庞刻满了更深的皱纹,眼神不再是洞彻世事的清明,而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迷茫与浑浊。
      最让苏颜心尖发颤的是,程爷爷拉着他的手,眼神殷切,不住地追问,“颜颜啊,高考成绩下来没有?报的哪个大学啊?是去外地念书吗?学校离江南远不远?……” 老人的手温暖却带着轻微的颤动,话语里充满了期待和关心。
      苏颜一时语塞,喉咙哽住,不知如何作答。
      程爷爷的记忆似乎停留在了两年前那个高考季,停留在苏颜本该和他最爱的孙子程垚一同奔赴考场、一同等待录取通知书的灿烂夏天里。老人全然忘记了,苏颜根本没有走进那个考场,更忘记了苏颜已经在他乡漂泊了整整两年。
      一旁的周奶奶连忙打着圆场,她轻轻拍着苏颜的手背,笑容依旧慈祥,眼底却藏着深深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心酸,“没事没事,老头子就是老了,糊涂啦,记性一天不如一天了!整天问东问西的,颜颜你别在意啊。”
      看着眼前仅仅两年便苍老许多、不复当年神采的至亲长辈,再想到刚刚入土为安、永远沉睡的外婆,一股尖锐的酸楚冲上苏颜的鼻尖。眼前这缓慢而无情的衰老,与死亡本身一样冰冷残酷,清晰地提醒着他一个无比沉重的真相:
      那些曾经懵懂不知珍惜、甚至总想着快快逃离的寻常日子,那些沾满了风铃花香、被外婆的唠叨和周奶奶的云片糕填满的时光碎片,都已被无情地抛进岁月的洪流深处,成了永远无法溯回的曾经。
      小时候无数次追问程垚“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仿佛眨眼间就已站在了少年的门槛之外。而那个被孩童心思视为束缚牢笼的风铃苑,却成了成年后无数个孤独迷惘的夜里,支撑他不至于彻底沉沦的微光。
      外婆的老式蒸锅里煨着的温软红薯,程爷爷书房传来的淡淡书墨香,周奶奶总是变戏法似的给他拿来的各种零食糕点,程垚和他曾经一起摘下夹在课本里,那早已褪色却永不凋零的风铃花,都是他想回却再也无法抵达的故土。
      是啊……苏颜在心底无声喟叹。那个盛满回忆也刻满离殇的地方,那个承载了最初的温暖也埋葬了最深伤痛的地方,那个他下意识想要逃避却又始终魂牵梦萦的根之所在。
      是该回风铃苑看看了啊……
      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吧……就找个时间,跟你回风铃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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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每天更哦,已存稿。很温暖的故事,谢谢支持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