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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花随雨香 ...

  •   两人沉默地并肩走出空旷寂静的教学楼,融入寒冷的夜风中。秋夜的凉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萧瑟的寒意,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发出窸窣的轻响,像是在为他们的沉默伴奏。路灯将昏黄的光晕投在地上,拉长又缩短他们的影子。

      “五千块……你打算怎么办?”走到校门口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即将分别的时候,余时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他知道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沉重得足以压垮一个少年尚未完全长成的脊梁。这个问题沉甸甸地悬在两人之间。

      闻骇的目光投向远处马路上川流不息、汇成一条光河的车灯,眼神却空洞没有焦点,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无能为力:“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只能退学了。”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残忍的、被迫接受的冷静,“找个地方打工,搬砖也好,刷盘子也罢,总能……一点点还上。”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那垂在身侧、悄然紧握成拳、刚刚包扎好的手,却泄露了内心滔天的不甘和深不见底的绝望。退学,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退学。这两个字像一柄冰冷的重锤,狠狠敲在余时风的心上,震得他胸腔发麻,一阵窒息感涌上。他知道闻骇成绩其实不差,虽然沉默寡言,但那次偶尔瞥见的物理作业本上,解题步骤清晰,逻辑严谨;尤其是讲到力学和电磁学时,他偶尔抬起眼里会有一种专注的、被点燃的光亮。还有那本被他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的《相对论浅谈》,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思考的痕迹,都表明他是真的看进去了,并且乐在其中。这样一个本该有无限可能、在更适合的轨道上发光的人,难道就要被这样一笔肮脏的、与他无关的债务拖垮,永远困在泥沼里吗?这不公平。

      “不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余时风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切,甚至是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跟班主任说说?或者学校……总会有办法的……”他试图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稻草。

      “没用的。”闻骇猛地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经历过无数次失望后近乎麻木的平静,那是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老师管不了这种事。那些人……是地头蛇,惹不起的。”他顿了顿,侧过头看着余时风,夜色中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警告,甚至有一丝保护性的决绝,“我的事,你别管了。也别再掺和进来。”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决绝,每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心跳间隙挤出来的:“就当……今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离我远点,对你好。”说完,他不再停留,像是怕自己会动摇,猛地转身,快步融入了浓稠的、车灯闪烁的夜色之中,背影决绝而孤独,很快被城市的阴影和喧嚣彻底吞没。

      余时风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沉甸甸的,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冰,寒气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冷风趁机灌进他略显单薄的校服衣领,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捂住嘴,咳得整个身体都弯折下去,肺部的钝痛再次凶猛地袭来,仿佛要将他的胸腔撕裂。好一会儿,这阵剧烈的咳嗽才慢慢平息下来,留下喉咙里灼烧般的痛感和一阵虚脱般的眩晕。他喘着气,下意识地摊开手心,借着路边昏黄的路灯看了一眼——掌心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不明显的鲜红血丝,若隐若现。

      他愣了一下,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凉意从头顶浇下。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握紧拳头,把那只手死死地藏进了外套口袋里,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个令人恐惧的、不祥的征兆。心里那点因为闻骇而起的焦虑和难过,瞬间被一种更大的、更冰冷的、关于母亲和自己未来的恐惧彻底覆盖、吞噬。他抬起头,望着城市灰蒙蒙的、被霓虹灯染得看不到一颗星星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残酷地感受到命运的沉重和无情。它像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同时扼住了两个拼命挣扎的少年的咽喉,毫不留情,看不到丝毫曙光。

      接下来的几天,余时风都有些心神不宁,像是丢失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坐立难安,连做题时都时常走神。

      上课时,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个靠窗的、此刻空着的座位——闻骇请假了,已经连着两天没来学校。老师的解释是含糊的“家里有事”。但余时风心里清楚,肯定和那五千块钱的最后通牒有关。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像一个沉默的黑洞,吸走了教室里所有的声响,只留下令人心悸的安静和余时风内心无法平息的不安。

      他尝试过给闻骇那个恐怕早已停机或者欠费的旧手机发短信,他那部老掉牙的非智能手机只能发出最简单苍白的问候:“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但屏幕始终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回音,像石沉大海,这沉默更增添了余时风的忧虑。

      放学后,他鬼使神差地特意绕到闻骇家住的那栋破旧筒子楼下,仰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油漆剥落得不成样子的窗户。楼道里黑漆漆的,安静得可怕,像一座被遗弃的坟墓,透不出半点生机,只有寒风穿过破损窗户的呜咽声。

      门卫刘大爷看到他独自在楼下徘徊,跺着脚取暖,叹了口气踱过来,脸上的皱纹像是又深了几分:“找小骇啊?……哎,造孽哦。他那个爸,真是个祸害!又不知道跑哪儿躲债去了,屁都没放一个,就留下个孩子……前几天那帮杀才又来闹了一场,凶得很,砸了东西,好像还动了手……我听见响动过去看,都散了……小骇那孩子,脾气犟得像头驴,不肯低头说句软话,怕是吃了不少亏……”刘大爷的话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余时风心上。

      余时风的心随着刘大爷的每一句话,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的深渊。他想起那天晚上闻骇流血的手背和那双盛满绝望与倔强的眼睛,想象着他在空荡的家里独自面对残局的样子。

      “那……刘大爷,您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吗?”余时风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抱着一线希望。

      “不知道啊,”刘大爷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纹里刻满了无奈和怜悯,“两天没见着人出入了。这孩子……命太苦了,没摊上个好爹……”

      余时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不好的猜测交织在一起。母亲又在咳嗽,比之前更厉害了,咳得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像一片在寒风中剧烈抖动的枯叶,脸色灰败,呼吸艰难。他赶紧放下书包冲过去倒水拿药,轻轻拍着母亲瘦骨嶙峋、硌手的后背,心里却像缠着一团乱麻,越理越乱,充满了无力感。

      母亲的病,像一座不断增长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闻骇的债,是另一座更突然、更狰狞的山峰,从侧面压下来。他拼命学习,努力照顾好母亲,可面对这些汹涌而来的、超出他能力范围的现实困境,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乎的人一个个陷入更深的泥潭,甚至可能滑向更糟糕、更无法挽回的境地。这种认知比秋夜的寒风更刺骨,更让人绝望。

      周五,那伙人约定的最后期限,到了。

      一整天,余时风都如坐针毡,老师在讲台上讲的三角函数、文言文阅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那些知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闻骇的座位依旧空着,那种空荡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像一个不断扩大的、黑洞般的不祥预兆,吸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安安静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备考的紧张气息。余时风盯着面前摊开的英语习题册,那些字母却像陌生的密码一样无法进入大脑。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全是闻骇被那些人围堵在阴暗角落、殴打、逼迫的画面,还有他最后那个决绝孤独的背影,以及刘大爷说的“动了手”。恐惧和担忧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他。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看着。不能就这样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然后明天继续来上学,对着那个可能永远空下去的座位,背负着见死不救的愧疚。

      一个冲动,毫无预兆地、猛烈地攫住了他,压倒了一切理智的考量。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木质椅子腿和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瞬间划破了教室的宁静,引来了周围所有同学诧异和探究的目光。余时风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解释,他甚至来不及收拾桌上的书本,只是急促地低声对同桌说了句“帮我跟老师请个假,就说我不舒服”,便抓起桌肚里的书包,几乎是踉跄地、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教室后门,留下身后一片愕然的寂静和窃窃私语。

      他跑得很快,不顾一切地在空旷的走廊里狂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猛烈地撞击着,甚至牵扯着肺部传来隐隐的、熟悉的钝痛。冷风呼呼地灌进他的喉咙,带来干涩而灼烧的痛感。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找到闻骇,但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不能什么都不做。他必须去找他,必须确认他是否安全。这种念头驱使着他,让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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