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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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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蝉鸣声似乎比昨日更聒噪了些,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的那道光带,也变得更加刺眼明亮。
颜之斐坐在沙发里,指尖夹着的烟已经燃了一半,灰白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随时可能坠落。
他并没有抽,只是看着那缕青烟笔直上升,然后在空中某个高度变得涣散、扭曲,最终消失无踪。
脑子依旧昏沉,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每一次思考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早晨醒来时空茫的恐惧感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虚无。
日记本摊开在膝头,上面的字迹熟悉又陌生,记录着一个叫“颜之斐”的人的日常琐碎和注意事项。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上玻璃瓶里那束向日葵,它们依旧热烈地绽放着,与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格格不入。
“勿饮冷水。”
“若头晕,及时休息。”
“…”
这些文字构建出一个脆弱的框架,支撑着他不至于彻底迷失。但他总觉得,这个框架之外,丢失了某些极其重要的东西。
不是具体的事件,而是一种…感觉。
一种能让他感觉自己真正“活着”,而不仅仅是“存在着”的感觉。
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断裂,无声地跌落在深色的地毯上。
他怔怔地看着那点灰烬,然后缓慢地、有些吃力地俯下身,想用手指去捻起它。
这个动作让他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停下来,靠在沙发扶手上轻微地喘息。
太虚弱了。
这具身体像一件精密却残破的仪器,每一个零件都运转滞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
和昨天一样的时间,清脆而突兀,撕裂了满室的沉寂。
颜之斐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方向,桃花眼里闪过一丝茫然,然后是下意识的警惕。
日记里提过…社区社工可能会来。
昨天…昨天似乎也有人来过?
记忆像是蒙着厚厚的纱,只有一个模糊的、阳光灿烂的笑容轮廓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无法捕捉细节。
还有……一抹明亮的黄色。
他掐灭了烟,动作依旧因为手抖而显得有些笨拙。扶着家具,一步步挪到门后。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猫眼,他凑上前向外看去。
还是那个年轻男人。
李舒。
他今天换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极具感染力的笑容,明朗得几乎有些灼眼,仿佛外界所有的阳光都聚焦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他手里依旧提着一个袋子,看起来比昨天的还要满。袋口依然露出一抹熟悉的亮黄色。
颜之斐犹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让他不想开门。
但日记的指示,以及某种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对“外界”和“声音”的微弱渴望,让他最终还是拧动了门把手。
“颜先生,下午好!”门一开,李舒清朗的声音就涌了进来,带着蓬勃的生命力,瞬间填满了门口这片狭小的空间。“没打扰您休息吧?”
他的目光快速而自然地在颜之斐身上扫过,从他苍白的脸,到身上那件依旧不合时宜的薄毛衣,最后落在他扶着门框、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
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恰到好处的担忧。他的视线似乎极快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向日葵,仿佛在确认它们的状态。
“还好。”颜之斐的声音很低,带着惯有的微哑。
他微微侧身,让出通道。这个动作意味着允许对方进入,更像是一种遵循日记指示的机械反应。
“那就好。”李舒笑着走进来,很自然地将袋子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今天给您带了点别的。我看您好像有点气血不足,买了点红枣桂圆,可以泡水或者煮粥喝。还有一点新鲜的草莓,看着挺甜的。”
他说着,又从袋子里取出几支新鲜的向日葵,非常自然地走向餐桌,“昨天的我看有点蔫了,给您换新的。”
他动作流畅地取出旧花,插入新花,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他的态度太过自然坦荡,仿佛已经是来往多次的旧友,而不是才第二次见面的陌生人。
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弯腰,从鞋柜里那个固定的、正确的格子拿出一双客用拖鞋——动作流畅得仿佛他知道拖鞋就在那个位置,并且每日都这样做。
颜之斐的目光落在他的动作上,混沌的脑子里那丝违和感又隐约浮现。这种过度的熟稔感……
但他太累了,思绪无法聚焦,那感觉很快就像烟一样散掉了。
“谢谢…太破费了。”颜之斐低声道,语气里带着疏离的客气。
他不太擅长应对这种过度的热情,这让他无所适从。
“不破费,都是分内的事。”李舒换好拖鞋,直起身,笑容灿烂,“您一个人住,我们多关照点是应该的。东西我帮您放厨房?”
“…麻烦你了。”颜之斐点了点头。他确实没有力气去处理这些。
他跟在李舒身后,看着他熟门熟路地走向厨房,打开冰箱,开始将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归类。
牛奶被整齐地码放在内侧,草莓放进保鲜盒,红枣桂圆放在干货格子里…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比颜之斐自己收拾得还要整齐。
他对这个空间的熟悉程度,再次超出了“第二次来访”的界限。
颜之斐就安静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个陌生人入侵他的空间,带来不属于这里的声响和活力。
李舒的背影宽阔,肩膀的线条在衬衫下隐约可见,充满了年轻男性的力量感。
这与颜之斐自身的病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种莫名的、细微的情绪在他心底滋生。不是厌恶,也不是欣喜,更像是一种…茫然的观察。
李舒放好东西,关上冰箱门,转过身。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被他随手用手背擦去。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富有生活气息,甚至有点孩子气。
“搞定!”他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颜先生,您吃过午饭了吗?”
颜之斐摇了摇头。他没什么胃口,而且做饭对他而言是一项耗能巨大的工程。
“这怎么行!”李舒的眉头立刻担忧地蹙起,“您本来身体就弱,不吃饭更没力气了。要不…我帮您简单做点?很快的。”
他的提议过于热心,甚至越过了志愿者应有的界限。
颜之斐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不用…”
“很快的!”李舒却打断他,语气热情而不容拒绝,他已经自顾自地重新打开了冰箱,“下个面怎么样?用我刚拿来的鸡蛋和青菜。清淡又好消化。”
他甚至没有给颜之斐再次拒绝的机会,就已经拿出了食材,开始清洗青菜。
水流声哗哗作响,锅具被取出放在灶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颜之斐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看着李舒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志愿者,倒像个…经常下厨的人。
在这个厨房里。
狭小的厨房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而显得拥挤。
空气里弥漫开青菜的水汽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陌生人的气息。
颜之斐感到一丝不适,像是领地被侵犯。
但另一方面,那种冰冷的、死寂的孤独感,似乎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动静驱散了一些。
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空荡的脑海里拉扯,让他更加疲惫。
他靠在门框上,微微垂下眼。
眩晕感再次袭来,他闭了闭眼,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看起来脆弱得像是随时会碎掉。
李舒一边打着鸡蛋,一边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极其迅速,像精准的扫描仪,掠过他微微颤抖的眼睫,他轻蹙的眉头,他因为不适而微微抿起的、缺乏血色的薄唇。
那眼神深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却又被小心翼翼掩盖起来的专注。
李舒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快,消失得也无影无踪。
随即,他转回头,语气依旧是阳光般的关怀:“颜先生,您是不是站累了?去沙发上坐一会儿吧,面好了我给您端过去。”
颜之斐确实撑不住了。
他没有逞强,依言慢慢地挪回客厅,重新陷进那个柔软的沙发里。身体的重量一卸下去,困意就如同潮水般涌上。
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视线模糊地望向厨房的方向。
李舒的背影在那里晃动着,像一个不真实的幻影。
大约十几分钟后,李舒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走了出来。
清汤白面,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和几根翠绿的青菜,看起来确实清爽可口。
“好了,趁热吃一点。”李舒把面放在颜之斐面前的茶几上,递给他一双筷子。
“谢谢。”颜之斐低声道谢。食物的热气熏在他的脸上,带来一丝暖意。他拿起筷子,手指依旧有些不稳。
他小口地吃着面。味道很简单,但很温暖,胃里确实舒服了一些。
李舒没有离开,而是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盯着颜之斐看,而是目光随意地打量着客厅的陈设,表情自然,仿佛只是顺便休息一下。
但他的视线扫过房间各处的细节时,没有任何探索的意味,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巡视。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颜之斐极其轻微的进食声。
“颜先生一直是一个人住吗?”李舒忽然开口,语气像是随口闲聊。
颜之斐吃东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向李舒。对方的表情很坦然,带着一点好奇,看不出任何打探的意味。
“…嗯。”颜之斐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他不愿意多谈这个。
“那挺不容易的。”李舒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他的视线扫过客厅。客厅布置得很简洁,甚至有些空旷,缺乏生活气息。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千万别客气。换灯泡、修水管这些力气活,都可以找我。”
他的热情依旧无懈可击。
颜之斐低下头,继续吃面,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他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胃里暖了,身体似乎也积聚起一点微弱的力量。
李舒很自然地站起身,过来收拾碗筷。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拿起碗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了颜之斐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冰冷与温热骤然相触。
颜之斐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瞬间将手缩回,藏到了身后。
这个反应快得近乎突兀,带着一种受惊般的防御。
那瞬间的触感,带来的不止是温度差,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令人心悸的颤栗,仿佛触碰到了某个不该被触及的禁区。
李舒的动作也顿住了。
他拿着碗,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显得有些僵硬和凝固。
他看着颜之斐,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无措,但最深处的,是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被尖锐刺痛后的阴郁。仿佛自己的所有物被冒犯了一般,即使冒犯者是自己。
但那情绪消失得极快,几乎让颜之斐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抱歉…”李舒率先开口,语气充满了歉意,他举了举手里的碗,示意是自己不小心,“我没注意…您的手太凉了,是不是很不舒服?要不要再加件衣服?”
他的关心听起来依旧真诚无比,完美地掩盖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异常。
颜之斐的心脏却还在砰砰直跳,刚才那一触带来的怪异感觉挥之不去。
那不是简单的被碰到,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难以形容的颤栗,仿佛某个被遗忘的开关被突然触碰了一下。
“没事…”他垂下眼帘,避开李舒的视线,声音更低了些,“只是…不太习惯。”
李舒看着他躲闪的样子,眼神暗了暗,但语气依旧轻快:“怪我太冒失了。您休息吧,我把碗洗了就走。”
他端着碗筷转身进了厨房。水流声再次响起。
颜之斐蜷缩在沙发里,将自己冰冷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他听着厨房里的声响,心里那点违和感越来越清晰。
这个人的存在感太强了,强到几乎要覆盖掉这个空间原本的气息。
他的熟练,他的自然,他偶尔流露出的、超乎寻常的关切和控制欲……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舒很快洗好了碗,擦着手从厨房出来。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明朗,仿佛刚才那一点小插曲从未发生。
“颜先生,都收拾好了。那我就先不打扰您休息了。”他走到门口,换上自己的鞋。
颜之斐跟着站起身,送他到门口。
李舒打开门,外面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将他整个人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
他回过头,笑容依旧灿烂:“明天我再来看您。有什么需要,随时打那个电话。”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颜之斐脸上,在那颗泪痣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颜之斐一个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食物的暖香、向日葵的淡淡香气和那个陌生人留下的、若有若无的、属于阳光和洗衣粉的干净气息。
颜之斐慢慢走回客厅,重新在沙发上坐下。身体的疲惫和寒意再次席卷而来,甚至比之前更沉重。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冰凉的手指。
刚才那一瞬间的触感,那种莫名的、心悸的熟悉感…到底是什么?
还有那向日葵……为什么他每次都会带这个?
他闭上眼,试图在一片空白的记忆废墟中捕捉任何一丝线索,但回应他的,只有太阳穴逐渐加剧的、熟悉的抽痛。
他放弃了。
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桌上那束新鲜欲滴的向日葵,等待着这一天,像之前的无数天一样,缓慢而无声地流逝。
初遇带来的微小波澜,最终似乎并未能改变这片死水般的寂静。
只是在那深不见底的水面下,某些暗流,似乎已经开始更加汹涌地悄然涌动。
而那明黄色的花,像沉默的哨兵,注视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