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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赏梅宴·风波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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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言讨了个没趣,心下怏怏,却又不敢在萧璟明显不悦时再行撩拨,只得强颜欢笑,应付着周遭的奉承。只是那目光,却时不时如冷针般刺向垂眸静坐的谢琢。
谢琢恍若未觉,只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指尖偶尔抚过微烫的茶杯壁,目光低垂,似在养神,又似在专注欣赏案几上精致的水仙雕刻。唯有极其细心之人,方能察觉他眼角的余光,正以一种极其隐晦的频率,扫视着全场。
他在寻找。
寻找那几个混迹于勋贵之中、气息与周遭燕京浮华格格不入的身影——藩王使者。
根据那本《东宫宠臣》所载,以及裴珩那日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的提醒,他知道,今日这场赏梅宴,绝非表面看来这般风花雪月。某些蛰伏的势力,早已将触角伸入了这歌舞升平之中。
他的目光掠过谈笑风生的宗室子弟,掠过相互敬酒的文武官员,掠过殷勤侍奉的宫人内侍…最终,在不远处一群围着某位郡王敬酒的宾客中,停顿了一下。
那几人穿着寻常勋贵子弟的锦袍,举止也算得体,只是眉宇间少了些京师子弟固有的骄矜懒散,反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精悍与谨慎。其中一人,侧耳倾听郡王说话时,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上的纹饰,那是长期握持兵器留下的习惯。另一人,虽在笑,眼神却锐利如鹰,飞快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在太子和几位重臣的方向停留片刻。
就是他们了。
谢琢的心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他端起茶杯,借着抿茶的动作,极快地瞥了一眼远处老梅下的裴珩。
裴珩不知何时已不再独酌,正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亲低声交谈着,侧脸线条冷峻,神情淡漠,仿佛对这边的暗流汹涌毫无所觉。
但谢琢知道,他一定看见了。甚至,可能比自己所知的更多。
接下来,他需要创造一个契机,一个能让萧璟“自然而然”地发现林微言与那些使者有所接触的契机。
这需要精妙的算计,以及对人心精准的把握。
机会很快来了。
一曲歌舞毕,舞姬乐师退下。席间气氛稍缓,众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或是起身更衣、赏梅。
林微言似乎因方才吃了瘪,心下不忿,又见萧璟正与一位内阁学士说话,一时无暇顾及他,便也起身,带着两个小内侍,朝着梅林深处走去,似是要去赏玩一株罕见的绿萼梅。
而那几名藩王使者,恰好在此时,也看似随意地离席,朝着相近的方向踱步而去。
谢琢的心脏猛地一跳。
就是现在!
他忽然以袖掩唇,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这一次咳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整个单薄的身体都蜷缩起来,颤抖不已,脸色瞬间涨红,继而转为骇人的青白。
“大人!”身旁的小禄子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替他抚背。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了附近众人的目光,自然也引起了正与人说话的萧璟的注意。
萧璟蹙眉看来,见谢琢咳得如此痛苦,似是下一刻就要闭过气去,不由起身:“琢之?怎么了?太医!”
席间一阵小小的骚动。
谢琢却在这撕心裂肺的咳嗽间隙,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似是要阻止太医上前,另一只手指着自己腰间悬挂的荷包,气息微弱地对小禄子道:“药…快…”
小禄子会意,手忙脚乱地去解他腰间的荷包——那里面装着太医配置的、应急用的平喘丸药。
然而不知是太过惊慌还是怎的,那荷包的系带竟一时难以解开。小禄子越是着急,越是手抖得厉害。
谢琢似是因为喘不过气,身体痛苦地向前倾,手臂无意间猛地一挥!
“啪!”
案几上那盏他方才饮用的青玉茶杯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在一片丝竹余韵和低语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过来。
包括正走向梅林深处的林微言,以及那几名藩王使者。
林微言下意识地回头望来,眉头微蹙,眼中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鄙夷——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竟在御前如此失仪。
而那几名使者,也循声望去,目光落在痛苦不堪的谢琢身上,又扫过面露关切的太子,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瞬间——
谢琢的目光,却越过了所有人,精准地投向林微言的方向,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露出极度震惊、难以置信、甚至夹杂着一丝恐慌的神色!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惊呼出声,却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只未被小禄子抓住的手,颤抖着、极其微弱地指向林微言的身后!
那个方向,恰好是那几名藩王使者所在的位置!
他这异常的反应,如此突兀,如此骇人,使得几乎所有顺着它目光看去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了林微言…以及他身后不远处的那几个陌生面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众人看到的是:林微言回头看向失仪的谢琢,脸上带着不悦;而他身后几步外,那几名藩王使者正停下脚步,其中一人,袖口似乎微动了一下,一个极小、极不起眼的、类似鼻烟壶或印章之类的物件,悄无声息地滑落,恰好被林微言身边一个小内侍“无意”中弯腰擦拭靴上雪泥的动作所遮挡。
下一瞬,那小内侍直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而那名使者的袖口,也已恢复如常。
一切快得如同错觉。
若非谢琢那番剧烈到反常的咳嗽、打碎茶杯的动静、以及他最后那指向明确、饱含惊惧的眼神,根本无人会注意到这电光火石间的细微动作。
谢琢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手指颓然垂下,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彻底“昏厥”在小禄子怀里。
“琢之!”萧璟脸色一变,疾步上前。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太医匆忙上前救治,内侍收拾碎片,宾客们窃窃私语,目光却仍不时瞟向林微言和那几个陌生人的方向,眼神惊疑不定。
林微言完全懵了。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谢琢突然发疯似的咳嗽、摔杯子、然后指着自己这边露出见鬼一样的表情后就晕了!而此刻,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
他又气又恼,更是莫名其妙,忍不住快步走回席间,对着正俯身查看谢琢情况的萧璟委屈道:“殿下!谢大人他…他这是怎么了?为何那般看着微言?倒像是微言做了什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萧璟缓缓直起身,转过来看他。
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此刻却深沉得可怕,里面翻涌着惊疑、审视,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冰冷。
萧璟的目光,先是锐利如刀地落在林微言脸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看透,继而,缓缓移开,扫向他身后那几名已被王府侍卫隐隐控制住的“勋贵子弟”,最后,又落回林微言脸上。
他没有说话。
但那种沉默的、带着巨大压力的审视,比任何斥责都让林微言感到恐惧。
“殿…殿下?”林微言的声音开始发抖,脸色发白,“您…您为何这样看着微言?微言什么都没做啊!是谢大人他…”
“闭嘴。”萧璟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林微言吓得浑身一颤,瞬间噤声,眼圈顿时红了,泫然欲泣,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萧璟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那几名被围住的使者,脸上重新戴上储君应有的、冷静而威仪的面具,只是那面具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将这几位‘客人’,请到偏殿休息。”他淡淡吩咐,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没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侍卫领命,那几名使者脸色微变,却并未反抗,只是沉默地跟着侍卫离去,经过林微言身边时,其中一人似乎极快地、几不可察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更是坐实了某种猜测。
在场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谁都能感觉到,太子殿下此刻正处于极度震怒的边缘,只是强行压抑着。
而这场风波的焦点,似乎直指太子最宠爱的林微言,以及与某些来历不明之人的…隐秘接触。
联想起近日朝堂关于藩王异动的些许风声,稍有点政治嗅觉的人,都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赏梅宴,竟是鸿门宴!
“殿下,”就在这时,一直静观其变的靖北王裴珩,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声音沉稳平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谢主簿似是旧疾复发,需得静养。此处风寒,不宜久留。”
他的话,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到了“昏厥”的谢琢身上。
萧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看了一眼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的谢琢,点了点头:“王叔所言极是。”他顿了顿,补充道,“劳烦王叔,派两个得力之人,送琢之回皇觉寺好生安置,再用王府名帖,请太医正过府诊治。”
他让裴珩的人送谢琢回去,既是显示对谢琢的重视,也是在某种程度上的…隔离和保护。今日之事太过蹊跷,谢琢那异常的反应是关键,在他查明真相之前,谢琢不能再出任何意外。
同时,这也是对裴珩的一种无声的交代和…试探?
裴珩面色如常,只微微颔首:“臣遵旨。”
他并未多看谢琢一眼,只抬手示意,两名一直跟在他身后、如同影子般的玄衣侍卫便无声上前,从小禄子手中接过谢琢,动作熟练而稳妥地将人扶起,准备离开。
自始至终,裴珩都没有对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发表任何看法,仿佛他只是个恰好在场的、关心晚辈病体的长辈。
谢琢“昏迷”着,任由那两名侍卫将他扶起,带走。在经过裴珩身边时,他垂落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无人察觉。
他被小心翼翼地安置进一辆早已备好的、不起眼却极为宽敞舒适的马车里。马车很快驶离了这片依旧被低气压笼罩的梅林。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喧嚣。
马车内,谢琢依旧紧闭着眼,呼吸微弱。
直到马车驶出宫门,周围彻底安静下来,他才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底一片清明冷静,哪里还有半分昏迷的迹象。
他慢慢坐直身体,掀开车帘一角,望向迅速远去的皇城轮廓。
风雪更大了。
梅林中的一场大戏,已然拉开帷幕。
而他,已功成身退。
接下来,该是萧璟的猜忌与愤怒,林微言的辩解与哭诉,以及那些藩王使者的…结局了。
谢琢轻轻咳嗽了一声,拉紧身上单薄的衣衫,靠回柔软的车壁。
唇角,极缓极缓地,勾起一丝冰冷得近乎残酷的弧度。
第一步报复的滋味…
似乎还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