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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   “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是真的对我、对古娜米斯、对埃尔感到悔恨……但是我杀了你的爱人,让你承受了与我分量相同的痛苦……我对你的冠冕或者权杖没有兴趣,它们对我这个早该完全消散的神祇毫无用处。”

      “我为了向你复仇,而让许多人付出了生命,包括你的爱人在内,我晓得,他们都是无辜的,”博纳好似被过于激烈的感情燃烧得只剩下灰烬,祂看起来比主神记忆里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疲惫,“我蛊惑了来泉眼取水的商旅,让他们绕道,深入荒原腹地,吸引了那个叫赫托托迪斯的现任口角之神。”

      “祂在商队内部搬弄是非,让他们自相残杀直到只剩下最后几个人时,我向祂讲述了我的计划,于是祂便令商旅相信了我寄身的摆件能给他们带来无上的荣耀,不会有人计较他们杀人的过失。”

      “商旅被重新编成小队,将摆件送到了你的神域之外——进来很容易,你的神侍都是些力大如牛,但是全无智慧的野猴子。”

      “我使泉水毒害你最深爱的人,主神,如果你当时也在,泉水说不定会同时让你和你的爱人一并死去。”

      博纳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没有笑意,只有深深的疲累和无力。

      在被主神的神力打散之前,博纳轻声开口:“赫托托迪斯告诉我,你的爱人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的理智也使我对伤害一个无辜的人类而感到内疚……因此,为着这个原因,我愿意告诉你,他的灵魂不会像此世的灵魂一般被冥河或者冥神接管,而是会像微尘一样散落在世界各处,如果你能把它们都收集起来,用你的神力蕴养千百年,他可能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永别了。”

      主神的手已经放下,博纳的幻影彻底破碎,那个喷泉中的泉水也停止了流动。

      博纳是初代理智之神,在那个时候,理智、智慧、理性、冷静,博学等等相关的权柄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区分,皆由这位神祇管辖,祂可能真的比主神了解更多信息。

      主神的眼中重新焕发出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光彩。

      人界连绵不绝的狂风暴雨终于停歇,在人类久违地打破各种隔阂,共同重建家园的同时,主神离开了祂的神域,史无前例地惩处了口角之神赫托托迪斯之后,万万年来首次深入这个世界之中,四处游走。

      不是帮忙,毕竟那些掌管建筑、畜牧、健康的神祇已经完全足够,也不是表达歉意,因为祂依然忽视周遭的一切,只一味地像秋后在田中捡拾被遗漏的种实的农妇农夫一般,跪在土壤上、溪流中寻找曲宁的灵魂。

      祂彻底崩溃的那天,绝大多数碎片都乘着风和水溜走了,好在祂的神力早已完全浸润曲宁的灵魂,再加上祂给曲宁喂下过自己的核心,因此祂对那些碎片有天然的感应。

      如果在曲宁误饮泉水的那天祂也能有这样的感应就好了。

      主神苦笑,弯下腰从碎石乱草底下轻柔地捻起一星曲宁的灵魂,小心地存放进祂的身体里——

      神力源源不绝的供应、绝对安全无虞、能缓解主神的焦虑和痛苦,要同时满足这个条件,只需要在自己的心胸间开一个口而已,实在没有比这更好、更划算的容器了。

      人类有条不紊地修复家园,然后依然区分了国度,彼此交好或者战争;牲畜野兽一如往常地进食、角斗、划分领地,然后诞下新的生命;神祇们在主神撕碎了赫托托迪斯之后保持了很久的安静,远远地避开了戴着兜帽和披风围挡的主神,仍旧举办小型的宴会,偶尔拳脚相加。

      人界的生灵一代代死亡,一代代诞生,神界的神祇也消散了一些,补位了一些,在变动不变的世界中,唯有主神是唯一静止的锚点。

      祂的容貌保持在了重出神域的那一刻——伟岸,强壮,皮肤上的纹路流动着光泽,完美无瑕的脸上只有眼珠的颜色变浅,头发虽然从金棕色变成了雪白,但依然无可挑剔。

      主神走过了森林,走过了大海和湖泊,走过了高山和雪原,走过了人间热闹的集市和残破的遗迹,收集了越来越多的灵魂碎片,却不曾被任何感人至深的故事、或者壮丽的云山瀚海而改变。

      费利兹不敢令主神附近的生灵醉倒爱河,没当行使神力时,都要特别注意一下主神是否在近侧。

      但祂也不是再也没见过主神。

      主神当时坐在悬崖边,手指正在剥开一只从崖壁上摘下来的含苞的花,从里面取出什么小小的东西之后,随手将花丢入了深渊之中。

      隔着千米远的距离,主神掀开眼皮,视线紧紧锁定到了躲在树林间的费利兹身上。

      原本只是在人间游玩的神祇只觉得时间都被冰冻,口齿干涩,浑身的皮肤都紧得好似拉满的弓弦。

      如果主神要夺取费利兹的生命,不会比雄鹰捉住僵死的兔子更加困难。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费利兹回过神来的时候,衣袍都被冷汗打湿,主神已经离开,祂惴惴不安地回到了神域,接连十多天被噩梦之神光顾祂的梦境,搞得祂憔悴不堪。

      据说主神是在为曲宁的重返人界而努力,费利兹闻言却不敢从中获得一丝爱欲带来的神力滋养——毫无疑问,主神的爱情比岩浆更加浓稠灼热,却找不到突破口,像一座被强制按压的火山,如果曲宁真的有复生的那一天,费利兹想,这座火山会活活把他毁掉,那不是一个人类可以消受的,连祂这个掌管爱情的神祇都为之胆寒。

      因为灾难和重建而格外忙碌的麦利和尹芙兰在繁忙之中也不慎使自己的路线和主神重合。

      尹芙兰呆坐在被逐渐踩得坚实的石板路上,麦利在新建起来的房屋中拔出细剑将亡者的灵魂引出躯体,主神就在这一面墙前驻足。

      亡者是出于意外而身亡的,年纪尚轻,躺在简陋的木板上。

      很少有人能举行之前那样盛大的葬礼和告别仪式,但从零开始开辟田地、蓄养家禽带来的繁重活计使得一个壮年劳动力的离去是如此的难以接受,因此他的妻子还是用不另外染色的粗布裁剪了衣袍穿在身上,表达哀痛。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啜泣,几个相熟的人围在她旁边低声安慰她,只是在场的三个神祇,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心软又感性的生灵,因此此处没有奇迹发生。

      “结束了,走吧——”

      麦利一边把细剑放回腰间,一边招呼尹芙兰,冷不丁撞进主神冰冷一片的眼珠,立刻噎住了。

      偏偏尹芙兰还是呆瓜样,旁若无神地问祂:“不看看人类的送葬仪式吗?你之前不是总要看几眼才舍得走吗?”

      啊啊啊啊!就是因为主神忌讳婚丧,人类又没有那么多闲暇搞以往那种热闹的活动,所以才要快点离开啊!

      什么时候质疑祂不好,偏偏在主神面前!还直接说什么“送葬”之类的话!不会要被放逐到什么地方吧!

      “啊、哈、哈哈,看来看去都差不多,不看了,走吧。”

      尹芙兰有些疑惑地跟上祂,这时,主神突然开口:“是什么样的。”

      主神并未将眼神放在祂们身上,但祂本身已经让死亡感到恐惧,麦利不敢装听不见,于是咬了下舌头,有些紧张地说道:“就是,还活着的人聚在一起,讲述亡者生前的故事,然后点燃蜡烛或者篝火为亡者照亮去往冥河的路……”

      “为什么要做这些没有用的事。”

      虽是白昼,但浇筑粗糙的蜡烛还是一根又一根地点了起来,这家还活着的亲族们一一与亡者的遗体告别,与亡者最亲近的人需要接受他们用动作或者物质表达的安慰,连哭泣都不能专心。

      麦利也并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清楚,或许是某种祈愿?”

      如果是单纯的祈愿,那么仪式不会带有如此深刻的社会色彩,而会更加接近于和灵魂或者神祇对话,手拉手,闭上眼睛虔诚地许愿,有余力的再举办一个沟通神界的仪式的就足够了,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悲伤演绎给别人看呢?

      倘若初代理智之神博纳或者二代理智之神潘德列恩在这里,或许会为祂解答,但祂们一个彻彻底底地消散了,另一个至今还在深林里披着野兽的皮毛隐居。

      倘若曲宁在这里,他一定会为祂解答,尽管他的嘴唇总让祂心神荡漾,不能专注,但主神发誓,祂会倾听曲宁说的每一个字。

      但他也已经消散。

      这个算不上困扰的小小疑问在海边的某座供人潜心修行的残破建筑中得到了回答。

      人类的信仰和他们的生命一样顽强,有一些彻底消失了,而有一些却如同落叶堆底下的火种一般被保存了起来。

      主神对此不感兴趣,祂只是在建筑顶部找到一片灵魂碎片之后坐了下来,对着漆黑的大海静默的感受曲宁逐渐变得丰实的灵魂。

      自那天起时间对祂来说毫无意义,祂只关注自己的胸口,那里被曲宁的灵魂碎片填得越满,祂就越想念曲宁,在特别严重的时候,祂会出现幻觉。

      有时候曲宁就坐在祂旁边,靠在祂身上打盹;有时他流着泪质问他,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做却要因祂而死,如果早知道会这样,不如祂从不爱过他。

      更多的时候,曲宁只有一个背影,或者一只放在祂视野边缘的手,一触即散。

      每当这时,主神唯有将视线拧到空茫的大海或者天空才会避免陷入那个未知之境。

      天边是浓稠的黑,偶尔有闪电照亮棉絮一般的乌云轮廓,海风呼啸,裹挟着浓重的水汽钻进附近人类的骨头缝里。

      正在顶层阁楼中等待死亡的老者断断续续的念诵着经文,在主神耳中,祂的虔诚已经近似痛苦的呻吟,和海浪的声音混在一起,与悚然抖动的树枝声音没有分别。

      要减轻他的痛苦对于主神来说并不是难事,但是祂一如既往的视而不见,因为会心软的用眼神示意祂帮忙的人类还没有重回人间。

      在他回来之前,主神是与其他生灵一样的,在命运的摆弄下经受永不止息的痛苦,而主神没有同病相怜的天性。

      不知过了多久,主神偏过头,看见褴褛的老年男性人类正费劲地走过最后一层石阶,登上了比他还病入膏肓的修行塔塔顶。

      按照常理来说,人类是看不见神祇的,但是特别虔诚的信徒或者将死之人,能有机会短暂的窥见神祇的荣光。

      老者明显看见了坐在边缘看海的白发神祇,动作一滞,低声说到:“是死亡之神麦利吗?您比我想象的,更威严、更冷酷……”

      “不是。”

      老者没想到自己能获得神祇的回应,有些激动地呼出一口气,缓慢地借助拐杖就地坐下,也不在意对方究竟是什么神,絮絮叨叨地开口自言自语。

      “……我不到三十岁就接连失去了家人和朋友,那真是一场可怕的瘟疫。我每天早上醒来,看向窗外,都会疑心任何东西的影子,会不会是死亡之神向我投下的预报。”

      “那会,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死人用从神庙那买来的布裹紧,在雨季来临之前,拖到河床上烧掉。”

      “先是我的祖父,他足够老了,像一截干枯的树枝……火焰熄灭之后,我们用余温点起蜡烛,小心地摆在桌子上……然后是我的叔叔,他染疫病太严重,我们不得不把他连同他养病的草棚一起点着。”

      “新丧的衣服和白色的蜡烛再也没有消失过,整个村子都是如此,吟游诗人不肯光顾,长途跋涉的商旅更是避之不及。”

      “我太年轻,只想跑出家,跑出只有浓烟和眼泪的村子,远离乌云一样笼罩在头顶的瘟疫,”老者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和风声混在一起,“每日来清点人数的祭祀说,我只是在害怕,害怕连日的丧气会消磨掉心气,更害怕那些死去的人会如影随形。”

      “我的确看见了幻觉,骨头都烧成焦炭的祖父坐在我的床边,沉默地看着我,他比死之前更老了,老得我觉得他至少有二百岁……之后是叔叔、我的朋友、邻居,他们没有地方能坐,就站着,齐齐凝视着我。”

      风声呼啸,把他蓬乱的灰白色胡须和头发吹成杂草,主神依然背对他,面向大海,无论是柔软的衣袍还是海藻一般的银白头发,都岿然不动。

      “我不得不从他们中间的缝隙中穿过,才能打开房门,然后被活着的人喊去——村子里又有人死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房间被死去的人彻底占领了,他们像蜜蜂一样把我的房间修成了蜂房,没给我留下任何通行的缝隙,我只好整夜整夜的在房门外徘徊。”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忘记了,祭司说,我不停地大哭,一边哭,一边念叨死去的人的名字……他说他很佩服我,几十个人,我没有念错任何一个。”

      “还活着的人相信神庙仍然有强大的力量,于是把家里还健康的牲畜赶来接受庇护,然后又赶回家去,祭司就在满地粪臭和蚊蝇之间清扫,气喘吁吁地说——”

      “——天哪,我快老死了,还记得他的话!他说,‘孩子,你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和牲畜,他们不一定是真的信奉这位呼风唤雨的神祇,但是他们仍然会一直、一直地走过田地,跨过水渠,来这里做一点简单的祷告,投一根打成结儿的草来许愿。’”

      “‘现在大家都困窘得没办法支撑正常的丧葬仪式了,但还是会花半天时间把不幸逝去的人安顿好……这其中的原因是相同的。’”

      “‘人们需要一点仪式让自己筋疲力尽,也让自己能把自己和野兽区分开。如果不这样,那很快就会因承受不住痛苦而陷入泥沼一般的迷惘……你前段时间疯的那一回,就是因为经受太多。’”

      “在那之后的不久,瘟疫结束了,河水也涨上来了,村子里能动弹的人都继续忙碌了起来。”

      “庄稼第一次收获后,我们给死去的人补了一场很大的仪式,不停地哭啊,喊啊……眼泪洒在河里,连河水都变得苦咸。”

      “人们都恢复到了瘟疫之前的状态当中,村子又渐渐地繁荣了起来,我呢,来祭司这里,成了信奉神祇的信徒。”

      老者沉默了许久,僵硬的手指按了按毫无知觉的皮肤,看着远处黑沉沉的海水喃喃说到:“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苦修吧,人生就这样仓促啊……”

      一人一神沉默地看着同一片海水,心事却是不同的心事。

      主神离开之前,用了一点点神力,消除了老者□□上的痛苦,权当是回报他为自己答疑解惑。

      祂回到自己的神域,神力震荡开厚厚的堆雪,花了很大功夫打造出一个精致、典雅、美轮美奂的殿堂。

      这座全新的殿堂既不用来缅怀死去的曲宁,也不用来迎接重新降生的曲宁,主神只是借此来释放自己的痛苦。

      修建完成,祂在空荡荡的穹顶之下呆坐了一会,重新起身,继续寻找曲宁的灵魂碎片。

      没有人知道祂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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