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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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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雪晴,我起身后不久唐云娘便抱着女儿过来了,这些日子折腾下来她瘦了一圈,精神却还好。
想来唐家出身清苦,边疆多乱,她并不是父亲以为的那么娇弱怯懦。
这倒不能说是父亲的错漏,毕竟凡人大多就是因爱生怜,越喜欢越会看轻的,比如贺凤韶不过是咳了一声,我还分他半碗药茶喝呢。
唐云娘看着莲藕喂女儿粥糊糊吃,神色慢慢放松下来,微倦地靠着,道:“虽说王妃府上招待极好,但我竟是昨晚才睡了半个囫囵觉。不瞒六姑娘,我也是小家子气,先前又慌又怕的强撑着,熬来熬去……竟是隐约盼着快些定罪了。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送走我娘的时候倒没觉得什么,原来还是遭罪遭得不够多。”
我说:“过去就都过去了,妹妹还需你给起名字相女婿。”
父亲唯独对她好得实在无可挑剔,我怕她也一个想不开跟了去。
唐云娘眨眨眼,笑道:“嗯,好,我就当是做场大梦,醒来白捡个漂亮女儿罢了。”
我看她不像作伪,总算松了口气。我觉得她这样的人就该安安稳稳的长命百岁,叫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可以让平凡的好人安居的一席之地,并非鬼怪横行。
这时唐云娘又从荷包里拿出一张纸来,展开了之后给我看,素来落落大方的人难得露出几分忐忑羞怯,说:“还有取名字这事……之前也有人跟我说了,七丫头的大名儿得由我来起,可是我没怎么念过书,琢磨了这么久,还是觉得取的不好。六姑娘看看?”
我查过她家里,因而知道她这没怎么念书不是谦辞,倒不是家中不让女儿识字读书,而是西凉那荒苦贫瘠之地识字的人本来就少,唐家又不富庶,她自幼和母亲兄长做活补贴家用,的确没什么机会学。
我接过那片纸,看着上头比起写更像是画出来的一个娴字,也就明白她脸上那点惴惴从何而起。
她大概是以为既然许家的儿子都要排承字辈,那女儿也应该随我这长姐的草头,但她实在喜欢这个安康喜人的娴字,又怕惹我不高兴。
我把那张纸递回去,真心实意地夸这个字合适。
我哪里会因为这个妹妹不随我的名字而不悦,应该说我求之不得。我娘姓柳,而我名为若,可见草木虽然自顾自年年葳蕤地生发,人像草木却不是什么好事,名字这东西有时候也确实像一个早有预料的图谶。
唐云娘运气好,她起的名字也运气好,必定能保佑小妹妹一辈子福寿绵长。
我看着被还到唐云娘怀里轻轻晃着,吃饱便又安然睡着了的妹妹,襁褓中的女孩儿白嫩红润,挂着红珊瑚珠子的璎珞银项圈,因着一直养得好,生下来能吃能睡,瞧着比有些家一岁多的孩子还有模样,圆鼓鼓一团的小脸上已经看得出两道弯弯的眉毛很像亲娘。
我见过不少孩童,却头一次当长姐,看见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我怎么都想活到看她长成能跑会跳的大姑娘,端起药碗时都格外义无反顾些。
许家小七至此得名为娴,我含着蜜饯出神地想,闲来或许可以给她做件小衣服,左右也不用什么费神的绣花,揉洗过的细软棉布裁好了缝几针就是了,再把唐云娘描出来的这么个字原模原样绣上去,将来还好留着臊她亲娘。
窗外雪光透亮,屋里暖意融融,瓶里还养着一枝照王夫妻俩特地给我带来的红梅花,此情此景谁看着都心情舒坦,不怪我有此想。
莲蓬莲藕进进出出的忙活,倒是不见忙乱和恐慌,从容得很,比以前还有气度些,隐隐向大皇子妃身边的空翠看齐。
从小生长的许府遭逢剧变,她们却到了别院来之后不仅仍能照顾好我起居,还跟别院里原有的仆妇混得熟稔,向她们学了照顾孩子来让唐云娘有空闲和我安生吃顿饭,可见女子其实更坚韧,只是平常被困在一方小院里万事不知,横生变故时才会轻易惊慌失措。但凡有条出路,她们总能再抽新芽。
下一场雪到年二十七那天夜里才姗姗来迟,莲藕掀了帘子进来,掸掸身上细碎的雪屑,等寒气散尽了才走到里屋,说:“小姐,四少爷怎的今儿还没递信说要回来,过年总要回来的。”
唐云娘笑道:“你念叨他做什么,他不回来才好,我们娘儿几个一起守岁多自在呢。”
莲藕边烤火边嘀咕:“过年终究是要有个男丁来安宅的,姑爷家里那样年三十又出不来……”
我孤单惯了,唐云娘又出身边关,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在榻上翻书描字帖各自消遣,身边是呼呼大睡的许娴,一个赛一个不通烟火气。
大皇子妃持家有道,这不怎么动用的别院照样窗棂牢靠门墙厚实,通风又做得巧,屋里满室温暖却不闷热。有这样一个住处,今年的元夜就已经比往年值得期待得多了。
我也不觉得四哥一定要回来陪我们过年,我听说江湖人似乎极为重视师门,这种年节或许都要回去拜见师父的。
这时莲蓬忽然嘘了一声,她向来比我们耳朵灵,屏气凝神侧耳听了一会儿,遂笑容满面道:“是四少爷回来了,这马蹄声只有他!”
幸好她在我身边学会了些稳重,并不轻易在旁人面前露这手,否则这丫头早就给熙王要去当探子了。反正我怎么听也没听出半点所谓马蹄声,更遑论是属于谁的。
但果然是她听得准,郁晚风不多时便安置好坐骑进屋来了,还照例提着一包东西。
他向来行事利落,披霜戴雪也不是头一回,这次却把我们四个都看傻了去。
都知道四哥长得肖似曾祖,但他毕竟不是世家子出身,就不大在意衣裳好坏,整洁利索行动无碍即可,还是来了许家后由我做主裁了几套好料子的,也是深色为主。
今日他却披着一件缀了狐皮的深红大氅,隐约露出里头一身色如羊脂玉的织锦长衣,衣裳下摆用银与浅金色满绣了云鹤松枝纹,高束的长发搭在胜雪的白狐毛上,将他那点原被冷冽气质压住的风流影子全激了出来,高挑俊美英英玉立,神采明隽如一柄使宝山失色的古剑,方使人意识到我的四哥不仅是沉稳的侠客,还是个及冠不久的青年。
唐云娘狠狠看了好几眼才把视线挪回到字帖上,拥着毯子蹭过来跟我挨在一块,悄声嘀咕:“以后可怎么看戏了呢,哪个才子都没有你哥哥长得俊……”
我默默心想,你还不知道吧,其实贺凤韶也做过我哥哥。
把我们几个都惊艳得瞠目结舌,郁晚风自己倒是面色平淡,随意去换下了那身看得人移不开眼的衣裳。
我从满面叹惋的莲蓬手里接过四哥带回来的那包东西,亲手打开厚厚的纸包,见里面还有十几层丝绵,丝绵裹着一只扁平的盒子。
盒里则是个青瓷盘,盘中竟托着十七八颗新鲜饱满的杨梅。
这东西在夏天都不易得,更莫说现在。但四哥似乎有自己的方法,几乎每次外出后都会给我带些稀罕的鲜果或吃食回来,时至今日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惊叹了。
莲蓬喜滋滋地捧着杨梅去洗,莲藕却早躲得远远的,找了个看着仆人打理衣裳的由头溜得人影子都不见。这丫头素来沉稳,近来却对郁晚风有种不知原由的敬畏,一向能躲则躲,也不知道被贺凤韶灌了什么迷魂汤。
说到贺凤韶,他近日常来别院看我,滴水成冰的天气来往奔波不辞辛苦,我看他旧伤都有些反复,时不时有些咳嗽,都想要他别总是来了,无论是父亲的案子还是其他诸事,交给他我都放心的。
即便他不说我也能想到,意欲重新把持天下的世家势力有多难对付,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以世家根深蒂固的程度哪怕百年来数度重创,还不到僵死那一步,贺氏这一脉执掌天下不过七十载的真龙想要对付他们绝非易事,否则贺家的其他人也不至于一个月来接连不断地往别院送东西送人却少有露面。
连许琉璃这从前的大闲人,来的那两趟都是略坐坐就走了,连留下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藏得住疲态却藏不住怨愤,那双微微带蓝的凤眼里怨气深重得明白写着她想把千里外的罪魁祸首吊起来剥皮楦草。
我不是不想帮忙,但既然他们都把我当明珠美玉来呵护,况且这数九寒冬的我要是劳费心力去掺和,之后再病倒了还要他们来忧心,也就不便逞强,只能尽量劝贺凤韶不必总是来陪我,并且赌咒发誓的承诺认真把身子养好,安生过个不吃苦头的年,比哪一次都诚心。
……乍然得到这么多的好,老实说我是有些怕的。现在到了深夜我还是会悄然醒来,只有伸手摸到枕边那只放满的信匣,才敢相信这些会护着我心疼我的人不是来自黄粱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