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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沉默的音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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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明雨出院的那天,程愈在病房门口遇见了他的母亲。
那是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右手无名指上有道明显的戒痕。她正把纪明雨的CT片一张张塞进公文包里,动作熟练得像在整理会议资料。
"您是他的......"程愈攥着出院注意事项的文件夹,纸张边缘在他掌心留下浅红色的压痕。
"数学老师。"女人抬头笑了笑,眼下浮着两片精致的遮瑕膏也盖不住的青黑,"明雨说你是诗歌社的?"
程愈点点头。病房里传来纪明雨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妈!我找不到运动鞋——"
"在床底下。"女人应道,转头从包里掏出一瓶药塞进程愈手里,"□□,疼得厉害时吃半片。"她顿了顿,"别让他自己保管。"
药瓶冰凉。程愈看见标签上手写的注意事项:「避免与酒精同服」。
回程的公交车上,纪明雨靠着车窗睡觉。阳光透过他耳廓上细小的绒毛,在脸颊投下淡金色的血管阴影。程愈注意到他右手指尖在睡梦中仍轻微颤动,像在弹奏看不见的琴键。
"你妈妈知道。"程愈突然说。
纪明雨的眼睫颤了颤,没睁开:"知道什么?"
"那些伤不是摔的。"
公交车碾过减速带,剧烈颠簸中纪明雨倒抽一口冷气,手指下意识按住右肋。等疼痛过去,他才轻声说:"她报过三次警。"
程愈看向窗外。行道树的影子一道道划过纪明雨的脸,像监狱的铁栅栏。
"第一次是我十岁,钢琴比赛前夜。"纪明雨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警察说家庭纠纷建议调解。第二天我弹错七个音,评委说'这孩子手上没伤,心里有伤'。"
"第二次呢?"
"十四岁,他砸了我的小提琴。"纪明雨举起右手,小指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警察来做笔录时,他正在指挥新年音乐会直播。"
程愈想起纪母无名指上的戒痕:"第三次?"
"上个月。"纪明雨终于转过脸,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我妈递离婚协议那天,他跪着求原谅的样子,够演三流歌剧。"
车到站了。纪明雨起身时T恤后摆掀起一角,程愈看见新换的敷料边缘透出淡黄色药渍。
他们没回学校,而是去了那家二手唱片店。老板是个退休音乐教师,看见纪明雨就咧嘴笑了:"小鬼,你的'破烂'修好了。"
里屋摆着一台拆开的立式钢琴,音板裂痕用环氧树脂填补成树枝状花纹。纪明雨轻轻按下中央C,走音严重的琴弦发出嘶哑的共鸣。
"1947年的施坦威,战争年代的老兵了。"老板递来调音锤,"按约定,你治好它的伤,它陪你三年。"
程愈这才注意到琴盖内侧的烫金铭牌被换成手写标签:「声学效果修复实验体No.7-14」。
纪明雨接过调音锤,动作突然凝固了。程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工具架最上层摆着把黄铜音叉,柄端刻着「A=440Hz」,但真正让空气结冰的是旁边的小相框:黑白照片上市交响乐团正在演出,首席小提琴手优雅地托着琴,琴头水晶装饰在聚光灯下折射出锐利的光芒。
和纪明雨伤口里的玻璃碴是同样的材质。
"今天先到这里。"纪明雨放下工具,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黄昏的阁楼里,纪明雨趴在旧地毯上研究程愈的解剖图鉴。夕阳把他后颈的汗毛染成金色,像层柔软的光晕。程愈正在修改《雨声变奏曲》的歌词,突然听见"啪"的合书声。
"人体最坚硬的骨头是哪块?"纪明雨问。
"下颌骨吧。"
"错。"纪明雨翻身坐起,掀起衣摆露出包扎处,"是听小骨,三块加起来还没豌豆大。"他的指尖悬在伤口上方画圈,"知道为什么吗?"
程愈摇头。
"因为要保护听觉。"纪明雨突然抓住程愈的手按在自己耳后,"摸到了吗?就是这里,砧骨和镫骨在振动。"
掌心下的皮肤温热,程愈确实感受到细微的震颤,像蝴蝶被困在颅骨里扑翅。
"我爸第一次打我时,我捂住的就是这里。"纪明雨松开手,"不是怕疼,是怕听骨碎了,以后就听不见......"
他的话被程愈的动作打断了。诗人突然倾身向前,嘴唇轻轻贴上纪明雨耳后那块薄薄的皮肤。
听骨传来的振动频率是112赫兹。
和七排十四座的心跳共振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