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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针线前缘 ...


  •   媒人张文忠踩着门槛跨进王建国的家门,鞋底还沾着裁缝铺门前青石板的湿泥。他搓了搓手,脸上堆着春风般的笑意:“建国啊,你俩的八字帖我可当宝贝似的收着,张家那边……”话没说完,他目光扫过灶台上冷掉的稀粥,又落在门槛边光着脚剥豆子的王家妹妹身上,笑容僵在了脸上,“大妹子的婚事是桩喜事,可你们得先想想,怎么置办那份像样的嫁妆?”

      王建国蹲在门槛另一侧,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砖缝里滋生的青苔。他抬起头,视线落在张文忠那件虽旧却针脚齐整的蓝布衫上,袖口新补的金线云纹格外刺眼,让他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喉头滚动,声音却异常沉稳:“张哥,咱们家底薄,我清楚。可您也记得当年张家大伯母说过,我爹在世时,咱两家走动最勤。” 张文忠的手指在竹椅扶手上敲了两下,叹气道:“那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你母亲年迈,兄长刚分家,妹妹还小……张家小玉可是街里出了名的好姑娘,光靠那句‘金木相生’的卦辞能撑多久?” 王建国猛地站起身,衣袖带落了门槛上的几粒豆子。他盯着张文忠的眼睛,声音压得低沉而有力:“张哥,这世道谁不是从泥里爬出来的?我王建国认准了小玉,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她穿上您堂妹亲手缝的红绸嫁衣。”

      这份决心很快就在生活的泥泞里显现出分量。几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通往镇上的土路泡成了烂泥塘。王建国那辆装满西瓜的破旧平板车深陷其中,车轮被淤泥死死咬住,任凭他如何肩扛手推都纹丝不动。王家妹妹的哭声在哗哗雨声中显得格外无助。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泥浆,正要再次发力,却听见田埂上传来脚步声。张文忠不知何时跟了来,蹲在田埂边,手里捏着半块烤红薯,热气顺着胡茬往上冒。“你这是往哪赶?老天爷泼水呢。” 王建国喘息着,语气像犁铧划过硬土:“去镇上卖西瓜!给小玉凑盘缠,攒嫁妆!” 张文忠的目光落在他早已被泥浆浸透的裤脚和那双沾满泥泞的手上,眼神复杂。他忽然把手里温热的红薯塞回王建国手里:“我堂妹昨儿在铺子里缝一件红绸旗袍,那针脚细密得……能当嫁衣使。她说……”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她说你这人实诚,能吃苦,将来日子……能过得去。” 滚烫的红薯贴着掌心,王建国的手指猛地收紧,红薯皮裂开一道缝。算命先生眯着眼念的卦辞和“金木相生”四个字在脑中盘旋,他喉结滚动,一个念头破土而出:“张哥!求您帮我问问您堂妹,张家姑娘的嫁妆……那两匹红绸,能不能……先赊给我们?等秋天收了稻子,我王建国一定连本带利还上!” 张文忠看着他沾满泥浆、青筋毕露的手,又看看那车陷在泥里的西瓜,先是愕然,随即竟笑出声来:“你这孩子,倒真会钻空子!这心思都用到你张哥头上了!”

      这“空子”钻得并不容易。裁缝铺里,张小玉的母亲将缝纫机踏板踩得飞快,咔嗒咔嗒的声音震得窗棂都在微微发颤。张文忠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利落地将一块碎花布裁成小童袄的形状,酝酿着开口:“娘,您瞧瞧,建国那孩子,是真心实意……” “别说了!”老妇人的手指在布料上划出深深的褶皱,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张家女儿的嫁妆,那是脸面!哪能靠赊账?传出去像什么话!” 张文忠早有准备,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小心展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卦签。他指着上面“金木相生”四个模糊的字迹,凑近低语:“您还记得这签文不?那算命的先生昨儿又去了趟王家,他仔细看了建国的掌纹,说……说那纹路像犁铧破开冻土,是能吃苦、有后劲的命格,将来……能种出金瓜来!” 老妇人捏着布片的手停住了,目光在那张旧卦签上停留了许久,又缓缓移到缝纫机那圈被摩挲得发亮的铜纽扣上。她沉默着,咔嗒声也慢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几不可闻地嘟囔了一句:“金瓜?……要是真能种出金瓜来呢?”

      当王建国终于将西瓜车从泥潭里拔出来,又浑身泥水、精疲力竭地扛着最后一筐西瓜回到村里时,张文忠正蹲在裁缝铺门口啃着烧饼。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映着他带笑的脸。他看着王建国裤腿上层层叠叠、半干半湿的泥印子,打趣道:“好家伙,你这是把泥潭当热炕头睡了?” 王建国抹了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泥浆的污渍,小心翼翼地将西瓜倒进院角的竹篓里码好——这是他明日一早要去镇上副食店和集市换钱的指望。“张哥,”他喘匀了气,“明天您得空吗?陪我去趟镇上的粮站?我想看看能不能……预支点秋收的粮票。” 张文忠咬了口烧饼,嚼得腮帮子鼓鼓,含糊地应着:“行是行,不过你得抓点紧,张家那边……小玉她娘,可没多少耐心等。” 王建国闻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张小玉家那透着灯光的窗户,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张哥,您说……小玉她……她会等我吗?” 张文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裁缝铺里缝纫机的咔嗒声隐约可闻。他没直接回答,只是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烧饼塞给王建国,意味深长地低语:“她娘是把那两匹红绸藏箱底了……可你瞧,那件刚缝好的小童袄,用的是新扯的细棉布,就搁在案板上呢。”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王建国眼中亮起。

      日子在车轮的吱呀声和缝纫机的咔嗒声中交替前行。王建国拖着沉重的平板车,满载着刚从地里摘下的瓜菜,又一次碾过裁缝铺门前的石板路。车上是沾着露水的翠绿黄瓜、饱满的番茄,还有几个圆滚滚的西瓜——他得赶早市卖个好价钱。铺子里,张小玉正专注地踩着缝纫机踏板,细密的针脚在布料上延伸。车轮声让她抬起头,正看见他裤脚上未干的泥点和新蹭上的草汁。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门口,乌黑的发梢垂落,遮住了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又跟泥巴较劲了?” 王建国停下脚步,挠了挠被汗水浸湿的后颈,有些窘迫:“昨儿妹妹哭累了才睡着,今儿得赶早去镇上,多卖些。”他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忽然落在她抬起的手臂袖口——那里裂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你这衣裳……”他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笨拙的关切,“……我给你补补?” 张小玉低头看了看袖口的裂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缝纫机上那圈冰凉的铜纽扣,轻声道:“娘的旧衣裳,穿了几年了,补了又补,不碍事。” 王建国没说话,只是蹲下身,从腰间挂着的旧工具袋里摸索了一会儿,竟掏出了半块干净的碎布——赫然是那日暴雨中,她为他包扎手上伤口的那块。他粗糙的手指拿起张小玉递过来的针线,动作竟出乎意料地稳当。他笨拙却认真地穿针引线,缝纫机原本节奏分明的咔嗒声,在他笨拙却专注的针线下,仿佛也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温柔。昏黄的灯光下,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身影被拉长投在地上。“小玉,”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像晒透了的干麦秆,沙哑却带着热度,“等我……等我攒够了钱,一定给你买件……崭新的衣裳。” 张小玉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将缝纫机的踏板踩得更深了一些,让那规律的声响盖过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窗外的月光悄然爬上她的侧脸,王建国抬头时,分明看见她眼角闪烁着一点细小的泪光,却比那夜暴雨中她担忧的眼神,更加明亮而坚定。

      国营副食店门口人声鼎沸,称菜算钱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人压低声音议论:“听说了吗?老张家那朵花,张小玉,真要许给村西头那个种菜的王建国了?” 闲言碎语如同细小的尘埃,在街巷间飘荡。王建国蹲在自家门槛上,啃着冰冷的馒头当午饭,耳朵却捕捉着那些飘来的只言片语。妹妹依偎在他脚边,稚嫩的声音哼唱着新学的童谣:“金线银线缝衣裳,哥哥娶亲穿红妆……” 稚嫩的歌声清脆纯净,仿佛带着某种穿透阴霾的力量。不远处,裁缝铺里缝纫机持续不断的咔嗒声,与街市的喧嚣、孩童的歌谣交织在一起,像一根坚韧的丝线,在这粗粝时代的褶皱里,执着地缝合着微小却温暖的希望。那筐码得整整齐齐、等待明日清晨运往集市的西瓜和青菜,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承载着一个年轻人沉甸甸的承诺和对未来的全部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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