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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无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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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晓年肿着眼睛吃完点心,又喝了几杯茶,便起身要走:“我早上七点的飞机。”
来得匆匆,去也匆匆,停留三小时,只为有始有终地结束,不枉费十年感情。
许微澜送不了余晓年,亦没说多余的话,只道句保重,然后拜托陈幼妹送她。
到了村口,有人开着车在夜色中等待,余晓年说声“谢谢”之后飞快奔向前方,车里的人专门下车为她开门。
陈幼妹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景凝,这位让余晓年毫不犹豫抛弃许微澜的女人。
长相同许微澜一挂,高挑纤细,眉眼英俊,轻柔的侧脸带笑,确实活泼又生动。
陈幼妹有点难过,替许微澜难过。
她觉得,清醒理智的认知到情敌的优秀这件事,对许微澜来说太残忍了。
十年漫长,中间点点滴滴,累积了多少往事,结束却不过一句话。
景凝和她越像,不同点就越明显。
陈幼妹无精打采地赶车回棚,卸掉绳索,小牛愉快地跑了几圈,又蹭到手边讨吃食。
她被蹭得心烦,本想胡乱塞几根草打发,转头见那生灵眼神纯净到极致,心一软,鬼使神差地把牛牵到了许微澜家门口。
木门没关严,许微澜收拾着剩菜,身体一摇一晃的,光线也跟着摇曳。
剪影稀薄,烛火遮盖不住。
陈幼妹定定站了会,才轻声唤:“微澜。”
许微澜侧目相望,褪色的脸上蕴出细微笑意:“进来吧。”
陈幼妹牵起牛犊进屋,为自己的刻意到来找借口:“还没给它取名儿呢。”
许微澜正捻着纸擦拭地上的油渍,头发掉落一层,只露出尖瘦的下巴:“它可以叫三花。”
“三花?”
“三种花色,不就是三花。”女生将头发撇至耳后:“有一种猫也叫三花猫。”
比“会爬”中听,陈幼妹点头答应:“好,就叫三花,你喜欢吗?”
牛儿不懂,只想吃草,管它什么花。
擦完地板,许微澜试图将桌子搬回原位,理所当然地搬不动,陈幼妹于是上前帮忙。
她轻轻松松抬起木桌往窗下走,有意无意提及:“你前女友……还挺漂亮。”
“是啊。”许微澜语调平静:“她很漂亮。”
“……”
哼!
陈幼妹再开口,夹杂了些自己都没发觉的酸溜:“那你可真有福气。”
见她放好了桌子,许微澜准备将字画拿过去,走到中途又被对方接手。
“你俩咋认识的?她多大啊?”
剩下的笔墨一同被拿走摆好,许微澜空着手坐回床边:“高中同学,我大她半岁。”
陈幼妹不知在哪本小杂志看过类似的故事,闻言挑高了眉眼:“青梅打不过天降呐?”
话说出口才后知后觉,这不戳人痛处吗……
此时此刻,她非常想剪掉自己的舌头。
许微澜却不在乎,露出惯常的恬静笑容:“可以这么说,但谁都有择优的权利。”
“……”
自觉言失,陈幼妹懊恼地转移话题找补:“无患子结果咧,俺明日去摘下来,做好了拿给你。”
许微澜诧异:“给我?”
给她什么?
“嗯呐。”心虚时候的人很忙碌,陈幼妹到处乱动,把那堆整齐的字画翻得面目全非:“你的头发不顺溜,老打结,俺寻思你从城里来应该用不惯胰子,摘些无患子做洗头发的。”
许微澜下意识捻住头发,毛躁的发丝一拉就翘起,像只炸毛猫。
她都快忘记了,上次去镇里没有买洗发水,怕用完还得跑一趟,太麻烦,反正洗洗就习惯……
没想到陈幼妹居然一直记着。
去山里摘菌子那日,陈幼妹指出某座山有无患子跟首乌,许微澜当时并不在意,以为对方不过随手一指。
原来如此啊……
刚经历凉薄的所谓“有始有终”,许微澜极力克制的颓废情绪被小小点燃了一把。
她要的东西余晓年给不了,余晓年要的东西她也给不了,但余晓年终究找到了景凝。
景凝能给的热烈,承载能力,都是许微澜自己也想拥有的。
曾经以为都是奢侈,可在桃溪村短短几个月,她被毫不吝啬地给予过无数次。
陈幼妹见她不说话,急得直挠头皮,道:“俺刚刚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咧?”
许微澜顺手抚摸三花吃草的鼻子,得到一顿亲昵地蹭蹭。
这里一切纯粹,好与不好显而易见,动物是,人也是。
紧绷的神经猝然放松,许微澜感觉断掉的骨头反倒在隐隐作痛。
疼痛是身体的保护机制。
“我没有生气。”她说:“谢谢你。”
……
秋季过去大半,陈幼妹爬了两趟山,背下两大篓无患子跟首乌,沉甸甸的。
地窖里有去年存的干皂角,她去找的时候遇到来拿咸菜的陈红梅。
“做什么咧?”陈红梅随手翻了翻:“要愣多皂角干么子?洗发水用完咧?”
陈幼妹从窖口攀出来,小小个人抱一大筐。
“俺给微澜做发水,她用不惯胰子。”
陈红梅瞪她一眼:“你爹用了几年胰子咋不见你给他做,微澜把你魂勾走啦?昨儿王婶子还跟俺说,微澜要是个男娃她就把大妞许给她。”
陈幼妹顿时挎脸:“王婶子咋乱……不是,娘,女娃也可以嫁的嘛。”
陈红梅只当开玩笑,呸了一口,笑骂道:“好好好,嫁,你去给微澜当马驹骑,她保管也驾。”
说完笑嘻嘻地下梯子。
陈幼妹在上头跺脚:“女娃凭啥不能……”
许微澜都跟余晓年谈了十年,城里人压根不在意什么女女男男,分手不也和正常男女一样,该哭的哭,该闹的闹。
她就没看出差别。
今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空呈湛蓝色,宛如水洗过的彩布。
许微澜搬了椅子坐在门前。
林医生叮嘱康复期得多活动,她现在每日坚持下地慢走。
陈幼妹来的时候,许微澜正歪在椅上小憩。
风太舒服,暖阳普照,女生睡姿松懈,眉眼微微下垂。
体感温度不高,即便有日晒也含着丝丝凉意,许微澜裹了薄毯,双手叠压在边缘。
她醒着和睡着的区别不过就是睁眼与闭眼,呼吸微弱,唇色浅淡,一如既往宁静。
陈幼妹盯了好一阵,手心开始发痒。
想摸,想碰。
又不是没偷偷摸过,虽然最后被那句意味深长的“别闹”终止。
——现在仍然想摸。
越看越想摸。
陈幼妹放下东西静悄悄上前,身体阴影笼罩住对方整个人。
许微澜的皮肤又白又薄,能看清血管的走向,似乎只要轻轻一掐就能掐破。
害怕碰坏“瓷娃娃”的陈幼妹将力度放到最小,距离脸部一厘米不到又再度放得更轻。
太阳下连肌肤绒毛都浸透成白金色,与陈幼妹的旺盛浓密截然相反。
她顿了顿,将手指按压上去。
好薄,皮肉之下就是骨头。
见许微澜没醒,陈幼妹尝试用掌心抚摸。
与她的炙热不同,哪怕晒过太阳,许微澜的皮肤表层也散发着凉意。
林医生说许微澜的气血严重亏损,像块浮木,表面尚能行动,实际内里虚空。
人不能长期处于低沉抑郁的状态,熬个几年就会油尽灯枯,那时候补救无济于事。
陈幼妹听得不是滋味。
身体那么差,心情总不好,谈了十年的女朋友出轨分手,工作大概也不顺,家人更不爱。
这样的日子,换陈幼妹早就一了百了。
灵魂衰竭,活着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陈幼妹小心翼翼挪开手掌,弯腰凑近些许。
交织的呼吸错乱,她的心跳可耻地,再一次地,持续性地剧烈加速跳动。
风声与心跳声同时袭击,理智丧失,气血上涌,令陈幼妹很想做一件……源自身体条件反射的事。
以前未有过的冲动,今日像要迫不及待跳出界限。
空气挟着爆米花儿的甜味,那是太阳长期照射的气息,充满缱绻旖旎。
可她终归没有勇气去做,更质疑这种心思的真正来源,干脆强迫自己转移视线,将注意力放到不远处的篓子上。
……还是干活吧。
陈幼妹立即抛掉满脑子疑虑,把材料都抱到脚边准备支炭烧水。
刚坐下,许微澜就睁开了双眼,静凝着她。
女生顿时如坐针毡,面上却故作镇定,试探性问道:“你……你啥时候醒的?”
许微澜的眼眸异常深邃,似片汪洋大海,陈幼妹鼓足勇气,虚张声势地跟她对望,颤动的眼珠显得不那么坚定。
对视片刻,许微澜默然移开目光,柔和的音色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五秒前。”
还好还好,陈幼妹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是在她想……之后醒的。
许微澜拾起滑落的毛毯重新盖好,将双手放到膝上问:“在做什么?”
陈幼妹动作不停道:“剥无患子咧,俺给你做洗发水,一会儿姐来送侧柏叶,俺们家山头不种,得找王婶子要一些。”
这么麻烦,许微澜以为只用无患子就行。
她不爱麻烦别人。
“以后去镇上,我买瓶洗发水就好。”
陈幼妹低着头切掉果蒂:“那要好久咧,俺舅把车开去隔壁村换粮食去咧。”
比现做还麻烦。
许微澜放弃劝对方停手的想法。
“我用肥皂没关系。”她又说。
陈幼妹皱着眉抬头:“肥皂?”
许微澜纠正:“胰子。”
陈幼妹:“不成。”
“你头发这样子,胰子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