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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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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阁暖炉记事
藏书阁的木窗被北风撞得“吱呀”响,碎雪沫子从窗缝钻进来,落在王珩摊开的《渭南租契考》草稿上,瞬间融成一小团墨渍。
他裹紧领口绣着暗纹的锦袍,指尖捏着狼毫笔悬在纸上方,却半天没落下——
“每亩纳粮三斗”这行字,像块浸了冰的石头,坠得他心口发沉。
“哗啦——”门外传来炭筐拖地的声响,接着是轻得怕碰倒书架的脚步声。
王珩抬眼,就见石头抱着半人高的炭盆,正踮着脚往书架间的青铜暖炉里添炭。
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褐,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踝,却笑得一脸热络:
“王公子,杂役房张叔说这是新劈的青冈炭,烧起来没烟,还能暖到后半夜呢!”
王珩“嗯”了声,目光又落回草稿上,眉头皱得更紧。
石头添完炭,搓着手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视线扫过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呀”了一声:
“您还在查渭南的租子呀?前儿我给阿砚送茶,听他说他家那边租子没个准数,去年天旱,地主反倒涨了半斗粮,好些人都逃荒去了。”
这话像根细针,扎破了王珩心里“典籍皆真理”的泡影。
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玉扣眼镜,指腹摩挲着纸上“什一而税”的批注,声音比平时轻了些:
“《礼记》里明明写着,百姓缴纳十分之一的赋税便够了,可这些契书……”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每亩纳粮三斗”上,
“按渭南的收成算,这都快到‘什三’了,为何会差这么多?”
石头蹲在暖炉边,伸手烤着冻得发僵的手指,指节上的冻疮裂了小口,却浑然不觉:
“这有啥稀奇的?我娘以前跟我说,租子多少全看地主良心。
我家没搬来长安时,遇着心善的地主,灾年还能缓些;
后来换了个黑心的,收粮时用的斗比别家小一圈,最后还要把粮里的草籽筛出来,说‘草籽不算粮’。”
他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摸遍怀里的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麻纸,纸角都磨得起了毛。
“前儿帮厨时,张叔偷偷塞给我的,说是他老家的租契,您看——”
石头把纸递过去,指尖还沾着灶膛里的灰,
“他说去年交不起租,把家里半亩地抵给地主了,现在只能来太学打杂糊口。”
王珩接过契书,指尖触到粗糙的麻纸,心里忽然一紧。
泛黄的纸上,除了“每亩纳粮三斗”,还歪歪扭扭写着“额外缴柴薪十捆、绢布半匹”,落款日期是天枢二年——正是关中初旱、颗粒无收的那年。
他想起阿砚上次在课堂上说的“地是我的,粮自然也是我的”,喉结动了动,竟说不出话来。
原来典籍里轻飘飘的“赋税”二字,落到农户身上,是要拿地、拿过冬的柴薪来填的。
往后几日,石头成了藏书阁的常客。每天帮厨结束,他总揣着几张写满字的草纸跑过来,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还被汗水洇得模糊:
“王公子,这是我昨儿听杂役李伯说的,他家侄子在渭南当里正,地主收租时会让家丁盯着,谁要是敢少缴,就把粮车扣下。”
“还有还有,我今早去国子监外的粮铺,看见粮商用的秤杆是弯的,称给农户的粮总少半斤!”
王珩把这些细碎的事一一补进草稿里,原本枯燥的考据文字,忽然有了温度。
他以前查典籍,只觉得租税制度是纸上的条文,可现在看着石头写的“李伯侄子扣粮车”“粮铺弯秤杆”,眼前竟浮现出农户们急得红着眼眶、却不敢争辩的模样。
腊月初的课上,博士让弟子们论“租税之制”。
轮到王珩时,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引经据典,而是从袖中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租契,又念了石头记下的杂役故事:
“《礼记》言‘老有所终,幼有所长’,可若租税压得农户卖儿卖女,若里正帮着地主欺压百姓,再美的典籍字句,也不过是纸上空谈。”
他说话时,余光瞥见石头坐在廊下,正用树枝在雪地里写“公平”二字。
少年写得格外认真,笔尖冻得发颤,却一笔一画不肯含糊。
见王珩看过来,石头咧嘴一笑,把树枝举得老高,雪沫子从枝头掉下来,落在他鼻尖上:
“王公子,您说的话,跟这俩字一样重要!”
那日课后,博士在王珩的稿纸上批了行朱红小字:
“于故纸堆见人间事,方是真考据。”
王珩把稿纸递给石头看,少年凑过来,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人间事”三个字,忽然抬头问:
“王公子,要是以后租子都按‘什一’收,张叔他们是不是就不用逃荒了?”
王珩望着窗外飘落的雪,雪落在藏书阁的青瓦上,积起薄薄一层。
他轻轻点头,伸手把石头冻得发红的耳朵捂在手心——
以前他总觉得,要改变世道,得从厚厚的典籍里找办法,可现在才明白,真正的答案,在石头记下的每一句杂役闲话里,在张叔那张皱巴巴的租契上,在无数农户冻裂的手掌心里。
暖炉里的青冈炭烧得正旺,王珩重新铺开纸,在《渭南租税考》的末尾添了一行字。
石头凑过去看,见他写的是:
“租税之制,当问耕者,当问织妇。”
少年没读过多少书,却莫名觉得,这行字比典籍里的话更有分量,他笑着往暖炉里添了块炭,火光映得两人的脸都暖暖的。